将相+番外(5)
若白并不与我们一桌,大约他也是知道我在他与明诚之之间的左右为难的,于是自己坐在了长亭尾部,饭菜也不曾用过多少,只是格外清淡的喝了两口汤。我觉得他是为了照顾明诚之面前的我从而尽可能的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于是我愈发感激他了。
酒过三巡,桌上的气氛活络了起来,我不再是明诚之重点监视的对象,于是得了空,便拿起一壶酒到了若白处。
我站在他身后,从他这个角度看着,满目皆是荷叶,密密匝匝,毫无余白。我自忖若白是不喜欢这样拥挤喧闹的情形的,于是打算请他换个位置。
“诗九曲,词流觞,山河湖海共月光。”①
若白略一回头,执杯一让,浅浅笑了一声。
“原来公子有这般诗情画意。”
我自是难以招架这般笑意,于是赶紧灌了一口酒,对着若白谦虚道,“哪里哪里。”
“公子何必谦虚呢。大约此处星光月光,俱可化作薄暮浓云,花间水露,想必在眼在心,尽是美景。”若白垂首,自杯畔抿了一口,“这酒也是好酒,浓厚醇香,却又不肥不辣。敢问公子这酒可有名字?”
“这酒名为‘寒潭凝露’。”
我又灌了一口酒,只是脸颊渐渐染上的酡红已压不下去了。
真是要命,我想了许久该如何应对明诚之的夸赞,不想却在若白这里栽了跟头。
“这名字也是好名字。”若白眯了眯眼,往远看去,眼波似溯过半壁河山,落在了遥远的福州西岭村的酿酒人身上,“寒潭便是老林、峭壁、瀑布、清冽的山间水;凝露便是浓缩天地山河之精华,化作壶中一滴,杯中一口。公子,这一口,可真叫若白开了眼界啊。”
“这……”
我有些词穷。
福州确实是林多山多峭壁多水多,但为何我初酿初尝这“寒潭凝露”之时,就满脑子都只有“好喝”两个字?为何若白只不过寥寥数语描摹想象,便好似又带我回了一趟西岭村一般?
“其实这酒在西岭村格外寻常。”
我斟酌着词句,尽量使自己也显得文绉绉一些。
“只不过村里酿酒,把酒封好后都埋在涧中,此处无涧,便勉强埋在水下。”我举着杯解释,虽然我也不明白为何要对若白解释这些,但终归是想到了,此刻说着,或许又能引出另一个话题来,总不至于冷场,“涧水清冽湍急,不似这池水平淡无波,于是便又多一种口感了。可惜京师路远,西岭村的酒禁不得长途运送,否则是该尝尝西岭村地地道道的‘寒潭凝露’的。”
“此已是极好。”
若白回过头来,将酒杯放下,对着我恭恭敬敬的作了一揖。
“若有机会,必亲自去领教。”
我连忙回了半礼。虽不知此言是应答还是真心实意,但我心里的狸猫欣喜,着实要将囚它的笼子挠出个洞来了。
“游新记得,阁下书墨丹青,当是京师一绝。”话过几回,我已渐入佳境,索性放了杯子在若白身旁坐下,“今日高朋满座,春色满池,不知游新是否有幸可求得阁下墨宝一幅?”
若白尚在沉吟,身后不知何时跟来的钟毓已“噗嗤”笑出了声,“若白的书画,便是皇家也难求一幅,千金难买,又岂是你小小一介大夫可求来的?”
我扭头去看钟毓,却见那些人全跟在明诚之的身后,被钟毓的笑声带了过来。
心下悲怆。
老天!
我压低了声音放慢了语调与若白说了这许久的话,就是担心会将旁人引过来,尤其担心明诚之等人和若白正面杠上。明诚之坚定不移的政治立场我已经见识过了,绝不想在这般境地下再见识第二次。我看了一眼若白,他虽带笑,唇畔多少却有些发苦的意思。这般冲突能避则避,能免则免,若白定也是这样想的。
第4章
在明诚之等人到达的前一刹,青衿眼疾手快的自我房中抬出一张琴塞过来。抱着这琴,我也觉心下定了不少,于是抢着对明诚之笑道,“大人,你我朝廷命官,最重体统,因此今日宴饮并未有歌姬舞女助兴。如今宴毕,九曲连觞虽有诗词,却无歌舞,岂不无趣?下官不才,于诗词之道上再无进步,因此自请做了这鼓乐的营生,还请大人与诸位公子玩的尽兴。”
这可能是我做官以来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了。
今日两个生平以来第一次,都这么交代在了明诚之面前,姑且算作学费吧,日后这样的场景只会多,绝不会少。
我抱着琴,神态坦然,笑意微微。
心内却忖度着,不知我这般气度,与明诚之初涉官场时相较,又是如何。
九曲流觞不仅仅是我这后园子的名儿,也是京师近几年来又复兴起来的玩法,听闻最初还是北宋那边的文人搞起来的,地点多选在七弯八拐的水池子中。击鼓者斟满杯酒,顺水流去,鼓声停而杯流止,在谁附近谁便以眼前景色赋诗一首,不论诗句好坏,但求摹景逼真,若是作不出,便饮尽杯酒,换作击鼓人重新开始。
当然,击鼓也不是随意击的。
前朝是数点子,我朝便以击《乐书》名篇为佳。我府上无鼓,便以古琴相替,这么觉得,好像品位便又高了一层。
更何况,我对自己的琴艺,还是颇为矜傲的。
年幼时我家中曾收留过一位老琴师,那琴师自称是京郊人,一手琴弹得我虽不懂却也觉得行云流水。学了几年,那琴师要去四处云游,说与我投缘,便将此琴转赠给了我。我这几年虽琴艺长进了不少,但于鉴琴上依旧一窍不通,只不过人人都说这是一把好琴,我在京师安顿下来后,便快马加鞭将此琴接了过来,摆在了我房中极其显眼的位置上。
之前青衿还劝过我将这琴收起来,但始终拗不过我,便也罢了。
明诚之瞥见我怀中这琴,神色又是一怔。
也不过只是一怔。我以为这琴着实是把好琴,饶是明诚之见多识广,也未曾见过。但我又转念,那琴师本就是京郊人,或许土生土长的京师人明诚之识得这把琴也未可知,于是故意看向明诚之道,“不知明大人以为如何。”
“有‘鹤鸣’助兴,自然是好的。”
明诚之颌首,率先坐下。
九曲连觞中的凳子除了方才宴饮那处,都是四散着排开的,以示游戏中无尊卑之别,也是为了让大家能放开了胸襟畅玩的意思。即便如此,小刘大夫也极有眼色的将明诚之让在了中心的位置上,他则与众同僚分坐在四处,呈众星拱月之态。
我第一次知道了这把琴的名字。
看来明诚之果然是识得这把琴的。正想着要不要择日去明府拜会一下,顺带探探这把琴的来历,但又想到,这偌大的京师,我唯一可依仗的可能便是这把琴了,还是不要轻易让人瞧出我的底细来好。
于是待他们都坐稳了,我便将这把琴交给青衿和紫渊去安置,先斟了一杯酒,环顾一周道,“琴声既军令,今日九曲连觞,不论尊卑,唯我是听。”
钟毓笑着点了点头,“不要啰嗦,拣要紧的说来。”
“今日第一次我奏《乐书》第三章 ,第三次徵音止。这杯酒在谁面前,谁便尽饮杯酒,以此前景色为题,联一句出来。第二次便是第四章第四次羽声止,以此类推。”我说完了规则,又笑意盈盈的看了一圈儿,人人跃跃欲试,皆是踌躇满志的样子,“谁若做不出,便加罚一杯。”
众人一致应了,杯酒顺水流去,我坐定抚琴。
抽在间隙觑一眼若白,见他身后的小厮已在铺纸研墨,便知他根本再无心参与进来。
酒杯被钟毓和小刘大夫做了手脚,一连几轮都在明诚之面前提下,他喝了不少酒,酒兴助诗兴,一联几句俱是佳辞,面上得意之色也盛了不少。我身后的青衿忙不迭的誊录着,紫渊便看看青衿又看看鹤嘴炉,抽空问一问青衿何时再添些香进去。
这才是我今日来最自洽的时刻。
琴声叮叮,流水淙淙,诗声朗朗,一切都在向我预设的最好方向发展着。
若白坐的离我不远,只一抬眼就能看见。此时他正将狼毫抵在下颌上,笔杆青碧,而他的肤色却通透如一抹霜雪,便是在夕阳下也耀眼的很。于是我又想起了那年冬天他力排众议将我带回栖霞馆的日子。为何那时朝夕相处……却从未发觉若白的身上,竟然是如斯白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