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醒【CP完结+番外】(66)
“我的父亲早年经商,和我母亲青梅竹马,但因为我妈的孤高性子,一直拖到很晚才成婚。所以她生我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了。”池逾注视着谷蕴真的手,他似乎没有力气或者勇气抬眼看他,顿了一下,又说,“生孩子是一件很累的事,尤其是对于高龄产妇来说,而我大约也很不听话,在她肚子里的时候,让她受了很多苦。”
池逾平日里恣意妄为,无所事事,被无数人明里暗里地讽刺讥笑,也好似无忧无虑,不以为意。然而多少人光鲜亮丽的外表下都藏着一颗脆弱敏感的心,只是那过于柔软易伤的一处会被刻意忽视、刻意埋葬,于是便终年不见天日。
那些陈年的隐殇也宿在那片回旋着悲痛长歌的荒芜之地,日复一日,只在夜深人静的瞬间如期而至,如鬼魅般扼住人的喉咙,在将要窒息的前一刻,却又残忍地给予新的氧气。
是不得痛快地死,是反复摧残的痛。
是池逾生而落地、命中注定的创伤。
池逾低声说:“我没有见过池渊,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苏伯伯说他是我的父亲,英俊潇洒,气质非凡,他的国文学得太差。何况就是再多一百个形容词,池渊在我心里也不过是一个难听至极的名字。”
“我的母亲一等几十年,她生了病,有时连我都不记得,嘴里却一直念着池渊、池渊,又定各种稀奇古怪的规矩,又要招魂,每年都去凤凰寺上香还愿,求方丈给她算卦,指点迷津……”池逾说,“我想她的爱都给了我父亲,似乎不能够分一点给我。”
谷蕴真的指尖微微一动,碰到了池逾的脸,他想看看池逾的眼睛,最终没有动,但池逾心有灵犀地抬了眼。谷蕴真和他相视,蓦地心口酸涩,不知道是因为具体的什么,胸口很闷。
“你知道吗?她原先给我取的名字叫做‘池毁约’,后来苏伯伯说太不像话,于是又改了‘池逾期’这个名字。”池逾不怎么认真地笑了笑,说,“似乎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我知晓意思后,自己改掉了。我说,谁再要这样叫我,我就让谁一刀两断。”
谷蕴真才知道为什么熟悉他的人叫他“小七”,也许那不是小七,而是小期,更是他年幼受过伤的一道鲜明的疤痕。
“这名字到底有点侮辱人。”池逾说,“所以苏见微是个小混蛋。”
“那范余迟……”谷蕴真又想起他曾说过,范余迟是池渊用过的假名。
池逾伸手按了一下他的眼角,说:“我妈喜欢这个名字,我便替她撑着这段早就结束的梦,举手之劳。”他的指头摸到一点湿润,于是有些不知所措地僵在那里。
谷蕴真轻声反驳说:“不是举手之劳。”池逾明明被池夫人按了太多东西在身上。不管是范余迟的名字,还是池逾期的折辱性取名,还是她随意施加不计后果的一次次暴虐行为,她强加在池逾身上的期望像亲手割下去一刀刀的伤,时时刻刻都在压迫着池逾的神经。
池逾被众口唾弃,被指着鼻子骂纨绔子弟、风流成性,她又何尝没有给催生这恶果的土壤浇过水。
她难辞其咎。
谷蕴真从来没有这么不喜欢一个人。
也从来没有这么喜欢一个人。
喜欢到连他心上的伤都可以落到自己身上,心甘情愿地陪他品鉴这人世苦痛。
他本就是多愁善感的人,就算池逾与他萍水相逢,只怕也会为他难过忧伤,更别提谷蕴真如今把池逾搁在心尖上。
池逾的脸在谷蕴真的手掌心很轻地蹭了蹭,像是一种另类的撒娇。池逾问:“我现在还需要解释关于我生日的疑问吗?我有点不想再说这个。”
但是他的答案已经不言而喻。况且有的时候,有些话不必说得太开,让一切尽在不言中,或许也不失为一项好的选择。
谷蕴真轻轻颔首,他垂着脑袋,很想道歉,心中又谨记着池逾说今晚不准再道歉的话,是以只能用动作表达歉意。
他摸池逾的脸,动作温柔得有些肉麻了,但池逾笑了笑,握住谷蕴真的指尖,说:“其实我也知道。”
“知道什么?”谷蕴真被他起身抱住,便也伸手回拥了他。池逾在他肩膀上闻了闻,觉得他的味道颇有治愈感,说:“你点蜡烛,是为了给我留台阶下。”
谷蕴真没说话。池逾又笑道:“可我又不在意那个,蕴真哥哥。”
“不是。”谷蕴真险险地打断了池逾的话音,他说,“这样的光下,你看起来会温柔一点。”
“可是这样的光下,我看不清楚你脸上的颜色。”池逾退开了一点距离,看着谷蕴真暖黄色蜡烛光下的脸,其实谷蕴真不笑的时候,神色是很冷淡的。
“所以要用多余的话来问你。”池逾不满他的看似冷淡,便用了一点力掐他的下巴,问道:“现在是不是在脸红?”
不知道为什么,谷蕴真觉得池逾此刻这句带有强迫色彩的话,语气饱含着他们都心领神会的暗示。
他的脸和耳根都很热,盯着池逾坦诚的眼眸,如实回答道:“是。”
第55章 作雪
陵阳城北王谢街住的大多是叶落归根的华侨,是以房屋的样式也仿造国外。比起其它各地屋舍的古意深远,这里的瓦片更红更大,楼栋也更高更新,像一群品茶喝酒的文人雅士之中一列格格不入的豪饮啤酒的狂放者。
其中一座最大的宅院里,最豪华精致的二楼卧房之中,镶金流苏的大床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苟延残喘的老人,他的呼吸艰难、断续,像风中的一根瑟瑟发抖的残烛。只消看一眼,任谁都知道,此人的生命之火已接近熄灭。
几个模样表情都类似、仿佛批发制造的黑白女仆装的高挑白人女仆端着托盘站在床旁,托盘上放着各种各样的应急药丸,准备随时侍奉。另有一名衣着简朴的男子站在一边,卑躬屈节,双手拄着拐杖,注视着床上的老人。
这名男子肌肉颇为厚实,面貌本生凶相,此时神色却犹如丧家之犬,像受了什么巨大的恐吓,于是到现在都还心有戚戚,表情十分难看。
此人正是曾经上门用暴力威胁过白岁寒的魏国荀。
病榻上的老人将浑浊涣散的眼神挪到他身上,病人忽地聚起了一点注意力,像摇摇欲灭的火中又添了一把炭。他几乎有些欣喜地吃力问道:“……金、金呢?”
白岁寒的艺名是为金百雨。
魏国荀指着自己的腿,说:“付老爷,您也看到了我现在是什么样,就因为去帮你找那个人,我这两条腿被他的情人打得差点没废了!我还被驱逐出陵阳,到处躲到处藏,好不容易等到他走了,才有机会溜回来见您一面。”
中文名姓付的老人迟缓地接收他的话,许是得到了不称心的信息,他蓦地愤怒起来,指节敲打着软绵绵的床铺,眼中迸发出一个病人所不能有的一种怒火。
他发出几声怪叫,几个黑衣保镖闻声冲进来,魏国荀登时被按在地上,抓着后脑勺狠狠地往大理石地板上磕,一连撞了十几下。魏国荀眼中糊满了朦胧的血色,他头昏眼花地被保镖提起来,又对上奄奄一息的付老爷的眼睛。
那是一双商人的眼睛,虽然虚弱,但依旧冰冷,它在说,既然拿了钱,最好就不要想吃霸王餐。
“金……”
承诺过要给付行光一个梦中情人的市井之徒被保镖丢了出去。卧室外聘请的本地的打扫阿姨好奇地往里看了看,接着就被付行光那沙哑粗砺的可怖声音给吓了一跳。
她一边拖地,一边往走廊深处走去,抬起眼睛,看到墙上挂了装饰性鎏金油画相框,每隔几步就有一个,延伸下去,仿佛没有尽头。但里头无一例外,全都装着一个红唇白面的长发男人,穿着戏装,眼神冷漠。
像美丽又冰冷的一柄刀。
“怎么说都不听,四十年前见到个漂亮的,以为所有漂亮的都是那个?!挂那么多油画,又刺眼睛又浪费钱!”
“他先前烧钱去建那个什么颂梨园,我就一力阻止,又不听劝!光想着做个漂亮的鸟笼,他的金丝雀就会自己飞来了?异想天开!痴心妄想!”
“呵……这是又要学起什么生不同衾,死亦同/穴来了?也不想想人家愿不愿意跟他这么个糟老头子同生共死!造孽、造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