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秋(25)
“切。关你屁事,老师惹我生气了我照样打他。”
“你根本不敢!”程野叫了一声,“你根本不敢!老师会要你退学,你爸妈会揍死你。”
江离双眉紧蹙,把台词念出来:“你是不是傻逼?有完没完,很想挨打吗?”
“你没胆!”被欺负的人,身上受了伤但心里却充满力量,他觉得他赢了,“你只会欺负弱小,你是可耻的流氓!”
江离按照台词本上写的,用阴郁的目光扫视他一眼,低声说:“老子是流氓怎么样?你不是还被流氓欺负?”
“你觉得当流氓很光荣吗?你欺负弱小很光荣吗?你怎么这么可笑啊!”
“我可笑?”江离嗤笑一声,“那你不可笑吗?跟我一样的年纪,成天死读书也考不了几分,被打了也还不了手,只会娘们唧唧的嚷嚷。你哪里牛逼?”
程野松开纸,看着江离说:“我不会欺负人。我专心地做好自己的事情,我靠努力得来的分数,我不可笑。”
江离紧盯着台词,额上冒出一些冷汗,他艰难地演下去:“你个傻逼,脑子没沟吧。老子瞎学两天都比你考的高,你还不可笑?你是智障,窝囊废,没人瞧得上的废物。”
“你一直拿分数跟我比,所以你觉得分数是很值得拿来比较的东西吗?那你怎么也比不过别人呢?除了我,你不是也比任何人差劲?拿了零分是废物,你拿了一分,就敢觉得自己是天才吗?”
“我……老子没说自己是天才。”
程野微微扬起一丝笑容:“那你是什么?”
“老子……老子凭什么告诉你?傻逼。”
“那我来告诉你。”程野盯着他,嘴唇轻轻开合。
“你是个讨厌鬼,是个废物,是个窝囊废。同学仇视你,老师厌恶你,父母不要你,你被所有人抛弃。除了心灵丑恶和精神贫瘠,你最大的特点,是一无所有却自鸣得意。”
江离哑口无言,面红耳赤,他发懵地盯着已经没有台词的纸。
戏,已经演完了。但他浑身难受,一阵又一阵的燥热渡到他身上去。
“江离。”程野从容地从情景中抽离出来,轻声唤他。
“嗯。”江离嗓子干哑。
程野给他递过去一杯热水。
江离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完,几分钟后,他问程野:“这次角色扮演的意义是什么?我应该从这里学到什么呢?”
“意义么,”程野笑一下,缓缓道,“意义就是让你熟悉一下剧本,然后再正式开演。”
江离吃惊地抬头看他。
程野对调两个人的台词纸,推了推眼镜,对他说:“现在,你的角色是这个,我们再来一次。”
这一遍,江离演得比刚才更难受,总是要停顿下来,整理下心情再继续念。说到“你最大的特点,是一无所有却自鸣得意”时,江离心里堵得慌,觉得很怪异。
他学不来程野刚才念台词的那种气度,学不来那份笃定。
程野又给他递了一杯热水。
江离口干舌燥,这次喝得很急,很快喝完,倒像是迫不及待地喝着救命药的病人。
程野温和地说:“你明白言语的力量了吗?一个人,他可能手无寸铁,但他说的话杀伤力是很大的。”
“是。”
“对付一个口齿伶俐的人,江离,你觉得该怎么做?”
江离想了想说:“要守住自己的漏洞。只要他说不中我在意的点,那么他的话语就对我失效了。”
“嗯,”程野顺着他的话说,“那第一步,就是要先了解自己,自己先找出自己的漏洞是吧?”
“对。”
“可是,话语之所以有攻击性正因为它戳中了你的漏洞,找到了你可以隐藏起来的东西。你如果自己先把那东西找到了,不就自己给自己安放炸弹了吗?只要你意识到了,你就逃不了了。你听过白熊实验吗?”
江离点头:“知道。越是刻意逃避的想法,越是逃避不了。”
程野说:“所以,我们提倡另一种方法,不守反攻。”
江离困惑地眨眼,攻什么?
“不是寻找对手的漏洞来攻击他,而是我们把这次争执视为一次机会,我们要反过来跟自己的内心、自己的‘漏洞’抗争。”
程野耐心地讲话,一边仔细观察他的反应,声音和缓:“这就是我们常说的转换视角的方法。”
“假设你是那个欺负人的同学,被戳中了内心深处的自卑和孤独,你会非常痛苦对不对?”
“嗯。”
“那如果你这样看呢?你想:我懂了,原来大家都不喜欢我的原因是我打架,欺负弱小,还目中无人,不努力学习。我要争取改掉这些坏毛病,这样我就不会被讨厌了。”
江离睁大眼睛,脱口而出:“这就对了!”
程野微笑着重复:“这就对了。这才是正确的思路,不要过度地因为别人的言语而痛苦,而且要从争执中获得教训。”
他再对江离说:“我们再来谈谈你做的那个梦。周寻说,你们都受环境影响,因为原生家庭的缘故一定会变成心地丑恶的人是吧?”
江离很信任程野,点头称是。
“但是,我们都知道一点,这些影响几乎是对我们潜意识的作用。在正常的生活中,你不会因为你父亲杀了人而觉得自己会是个杀人犯。”
“江离,”程野直视着他的眼睛,“有个男生,窜改了你的高考志愿,抢走了你的名校入学资格,又跑到你面前来说,你是个穷鬼,没爹没娘,你不配上好大学。你手里正好有一把枪,你会杀了他吗?”
江离僵硬地摇头:“不会。我应该会采取法律措施,而不是杀人。杀人对我来说很不合算,因为我从受害者身份转为加害者了,我会丧失自己应有的权利。”
但他说完后,又迟疑地补了句:“但是如果我太过愤怒,冲动上头,说不定会杀了他。”
“好,我们来分析这个情景。”程野目光清明,条分缕析,“首先,你是个理智的人,你会权衡利弊,并且遵纪守法。第二,杀人只会存在于冲动的情况下,也就是潜意识控制下。第三,你必须要有一把枪或者其他利器在手边,才可能杀掉一个跟你年龄相仿甚至体力相差无几的人。”
“你来评估一下,你杀人的可能性有几成?”
江离思索了一会儿,说:“不到一成。”
“那么,潜意识对你的影响并非你想象的那么大。”程野意味深长,“原生家庭的影响,也抵不过你自己努力建立的认知体系所能施于你的力量。”
他又问:“读过《罗生门》吗?”
“读过。”
程野叹了口气,感慨万千地说道:“芥川龙之介如此精妙地写出了人性的复杂和幽微之处。在一个特殊的环境下,一个人可能变得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陡生杀意。这是全人类的困境,我们每个人都要去面对。”
“但是江离,”他一手微抬眼镜,镜片上折射出一道锐利而明亮的光线,“人性再复杂,也有被控制的可能。一个人,一生中能遇到多少个‘特殊’的环境呢?”
“你的病,不只是车祸后的应激障碍。潜藏在你内心深处的,是你的不自信和恐惧,你的认知出了问题,所以才会得病。”
“我们的治疗,就是为了纠正你过去错误的认知,让你重新拥有珍视自我的勇气。你能信任我,配合我的治疗,努力好起来吗?”
江离胸口震颤,他看向程野,诚恳地说:“请您帮助我。”
程野笑得如沐春风,继续说:“我们再来看那个被欺凌的孩子。他表现得很勇敢是不是?”
江离偏头,皱着眉说:“与其说勇敢,我倒觉得他让我有点不安,有点害怕。”
“嗯,他是有点咄咄逼人的。而且他很聪明,很快就把话题掌握到自己的手里,一步步获得了主动权。你说的害怕,是因为他毫不留情地戳中别人的痛点,故意激怒对方,又把那几个尖锐的词用以回击吗?”
“倒不是这个。而是他的态度让我觉得,他有点像周寻。我念他的台词时下意识地抵触,觉得很不舒服。”
程野安抚性地给他一片薄荷糖,放柔声线:“你会有这样的反应很正常,因为这个场景让你似曾相识。他的确跟周寻相似,他们说的话,都带有一定的逻辑性、很强的目的性,容易突破人的心理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