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秋(23)
一旦他闭上眼睛,就是那副肮脏的画面。
那三个关系诡异的人,彼此都有着深仇大恨,可又偏偏死于同一天、同一室。到底是报应还是什么?
江离一直都知道,父亲的生意出了很大的问题。
他长年奔波在外,没个电话,但一着家就意气风发,甩出一叠钱扔在茶几上,喜气洋洋叫他妈去买点好酒好菜,又搂住他大侃四方。只有那一年,他回家次数越来越频繁,每次都愁眉不展,闷声喝酒。
母亲的事,是撞枪口上去了。不然,他们三个人不会死得那么惨。
江离总在想,父亲杀了人之后肯定是极度后悔的,否则他不会自杀。而母亲呢?母亲也是可怜的,她孤独太久了,又独自守着个孩子,她做得很不对,但她心里也很苦。
他在心里默默地给自己的父母脱罪。他想,人都是有苦衷和痛苦的呀。
在死亡降临到他们身上时,他们已经受到审判了。不管是怎么样,他们所做的事情都有了后果,他们也受了罪,都去到了另一片土地。
活着的人,怎么也不该继续仇恨他们。江离觉得仇恨只会让自己变得面目全非,变得虚伪。
他是爸爸妈妈的孩子,爸爸再怎么样,都在辛苦赚钱养他,给他买所有想要的东西。妈妈陪他学习,给他做可口的饭菜,在他生病时一直照顾他。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
人们总喜欢用世间的道德标准来评判别人,好像也没有什么错。但他的父母做了错事,就该被自己的儿子视为仇敌吗?
江离不想要那样,他觉得爸爸妈妈都很可怜。
但其他人要阻止他这样的想法。他们不停地议论这件事,不断地“脑补”细节,给他母亲安上了一个“淫荡成性”的罪名。
这个同学的奶奶在菜市场卖菜,说菜市场的几个大叔都指证,他母亲买菜时总与他们眉来眼去,意图勾搭。那个同学的妈妈是开理发店的,说他母亲隔三差五就要做头发、弄指甲,是个十足的骚货。
可是,江离都知道的啊,妈妈最常在对面的超市买菜,而做头发弄指甲也是早两年的事情,都是在他爸爸打电话说了要回家的前一两天。
最开始,他听到这样的假话总是愤怒不已,站起来与人争辩。但结果都只是,所有人群起而攻之,将他说得脸色苍白,无力应对。
后来,江离不再跟人吵架,但是风言风语依旧没有停止,甚至越来越夸张,细节已经补充到他过世的奶奶那一辈上头了。
说他们家风不好,一定会遗传坏蛋基因,他妈是下贱的淫妇,他爸是疯狂的杀人犯,已经注定他们家没什么好人。连他舅舅也被指指点点,酒喝多了说的些混账话也被爱嚼舌根的人拿出来大肆宣扬。
那些话听得多了,不光麻木了,连江离自己都快信了。
他一天天地迷失自我。
他整日整日的发呆、打瞌睡,搞得同学们都背地里说他废了、铁定考不上重点高中了。老师一次次约他谈话,却又流露出顾忌些什么的犹豫神色,草草鼓励他几句就叫他走了。
舅舅在外边受了气,回家看他萎靡不振的样子也冒火,常常控制不住火气,要骂他。
但江离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是在有个周末,他浑浑噩噩地补完课准备回家,在学校门口被一个人给堵了。
是个男生,长得很帅,但是脸色看上去阴沉沉的,很吓人。他说他是周泽业的儿子。
周泽业就是江离母亲出轨的对象。原来他有这么大的儿子。江离不知道该怎么办,被动地听他的话,魂不守舍地跟着他走了。
那个男生叫周寻,把他带到巷子里,自己则背靠着墙,一只腿弯着,点了根烟抽起来。
江离木讷地问他:“你找我做什么?”
其实他该防备一点的,毕竟对于周寻来说,他就是杀父仇人之子。但他身心俱疲,根本打不起精神来。
周寻笑了下,问他:“最近没少看人眼色吧?”
他喷出一口烟,在傍晚的天色中烟雾泛蓝。
江离想,他是奸夫的儿子,想来周围人对他的态度应该对自己差不多。那他来,是寻求认同感吗?不过也太奇怪了。
他盯着那缭绕的烟气,面无表情地说:“没有。你没有事的话,我先回家了。”
“等等。”周寻的声音很阴郁,但又有种致命的能力,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幽幽地舔上你的皮肤,你会害怕得想逃,但你逃不了,你的腿已经吓软了。
江离就这样,被吓住,愣愣地看着他。
周寻对他说:“我想帮助你。”
江离困惑不解,直觉上意识到更害怕。他说话的样子,并不像要真诚地给予帮助。
他警惕地问:“帮我什么?”
“我想给你一点忠告。”周寻吸了最后一口烟,接着便把那截烟漫不经心地在自己手心上碾,火光在那地方忽闪忽闪,最后消隐,一缕黑烟飘散。
江离看得胆战心惊,又发觉他手上已经有了好几个烫伤的圆疤。他情不自禁地喊出来:“你受伤了!”
但周寻看着他笑起来,觉得他天真烂漫似的,用他那只才烫得渗血的手掌抚摸着他的头发。
他像个怪物,却对江离说:“别怕。”
可江离吓得都要发抖了,他双目圆睁,气也不喘地盯着他。
他越摸江离抖得越凶,江离牙齿打颤,好半天才说出一句:“你有病吗?”
周寻笑意微消,声音轻得像烟,又用手掐了下他的脸颊:“江离,你跟我有一样的病,你怕什么?”
江离胡乱地摇着头:“我没有病。”
他明明该觉得莫名其妙,但不知为何他的心怦怦直跳,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就像他真病了一样。
周寻看他一眼,很怜爱般地,告诉他:“我们都有病,现在不认没关系,到将来你总会明白的。江离,我们这样的人都有病。”
“什么病啊!你别胡说。”江离脸色苍白。
“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是家庭环境给你的病,从你爸妈出事那一刻你就得了病。你逃不掉,你是杀人犯的儿子,小三的儿子。父母、亲戚、同学、老师……所有人都会改变对你的态度,你的未来注定犯病。”
江离隐约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于是更挣扎起来,想要捂住耳朵,不再听他讲话。
但周寻像是比他更了解他自己,很快握起他的手,将他牢牢抓住。
他说:“我甚至不用提到什么弗洛伊德,你都该明白,这是心理学常识,这是最基本的东西。你没办法改变的,你在过往的那么多年里都受着潜移默化的影响。你母亲下贱,你将来在恋爱中就会攀附别人,渴望陪伴。你父亲凶恶,你就会控制不住在心底闪过邪念。”
“是,你没长大,你是你自己,但是这个你,是一点点被社会塑造起来的。”
他贴近江离的耳朵,幽幽地说:“江离,你以后不会是一个真诚善良的人。你会变得性情古怪,像你的母亲,像你的父亲,成为一个祸害。”
江离使劲儿地推开他,瞪着红通通的眼睛,骂他:“你胡说八道,你让开,我要回家。”
“我还没说完。”周寻又用那种飘忽不定、像毒蛇一样的阴冷语气讲话。
江离瑟瑟发抖,吼着:“你走开!”
周寻固执地搂住他,非要在他耳边说话,用发飘的声响哄他:“江离,冷静一点江离。”
“你看看你现在所处的这个环境,你将来成不了什么好人的。”
“滚开!”
周寻一定受了很多罪,仿佛他已经变成了“注定”成为的那种人,又转变态度,哀求着说道:“我已经认清了,你听我的好不好?”
江离对他拳打脚踢,但他力气太小,根本挣不来,反而被他抱得紧紧的,像一对亲兄弟。
周寻肯定是疯了,他的精神不正常,他喋喋不休,神经质又脆弱,拼命给江离灌输那些消极的东西。
他不停地说:“你会变成一个跟你爸妈相似的人。你会像他们一样,不会有好结果,你没办法改变。我们都是一样的,江离。”
江离被他强行抱着,被迫听那些可怕的话,早就泪流满面,无力地喊:“你放我回家!”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哑:“放我回家。”
周寻比他还痛苦,自顾自地叹息:“江离,我们都不会有好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