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秋(21)
他们在马路边上走过时薄聆瞥见对面的一家花店,那门口堆满了百合花,在暮色晃动的光波里静静开放。
路灯变绿,薄聆握一握江离的手,笑着说:“在这儿等我一下。”
江离点头,目送他走过去。
变故来得太突然,几乎让江离有种错觉,那辆货车是凭空出现的。
斑马线上只有薄聆一个人,而那辆车以刚抢完银行逃窜般的时速猛地撞来!
他被撞飞,又跌落到地上,快得让江离的呼吸都跟不上。紧接着,那辆车毫不留情地碾过了他。
江离身体僵直,但耳朵又仿佛充血,又红又烫。他听见轮胎压过薄聆身体时的声音。
他的皮肤被压破,血浆四溅,骨头“格格”被碾碎,从腿骨到股骨,然后是肋骨、锁骨,他的头骨都被压裂,脑浆溢出,白花花的,又迅速被血液染红。
他死了。脸侧过来朝着江离的方向,血肉模糊,而两只眼珠迸出,像玻璃球一样弹开,连着一道血线。
温存的晚霞猝然消逝,大片大片的红色的腥臭血液布满这个世界。
“啊!——”
江离发出一声惨叫,从床上跌坐起来,额头上冷汗涔涔。
他惊恐万状,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又瞪大眼睛看着这个房间。天还没亮,黎明只送来几缕微弱的光线,屋子里灰蒙蒙的,只够让他看清楚这是他租住的地方。
江离抓紧床单,牙关紧咬,止住了颤抖。跟内心巨大的恐惧斗争了好一会儿他才松弛下来,心里阵阵凉风,把头埋进了膝盖之间。
好像他的反应太慢了。这时候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是一名患者。他的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各种的想法,他终于像一个病人那样给出了正常的反应。
一团复杂的东西在胸膛炸开,吵吵闹闹地占据他的全身心,使得他慌张,沮丧,焦虑,在心底追问着许许多多无解的问题。为什么是他得上这个病?好了之后是不是不会每晚都噩梦缠身?要是好不了呢?
要是好不了,他是不是……还会反复无常,疯子一样地今天推开薄聆,明天又对他笑呢?
但所有的情绪最后都化无乌有,他再度变得死气沉沉,无望地想:他这样怯懦无能的人,到哪儿都是给人添麻烦,给自己找罪受。
想来想去,不过是一句反复的暗示:江离,你总是伤人伤己。
在床上坐了半天,江离终于起床了,洗漱后又做好两个人的早餐。时间快到七点,薄聆应该要起床了。
江离并没有等候他,吃完了自己的食物,便拿着书上了天台。
清晨空气湿冷,寒风刺骨,并不适合读书,但他又无事可做,情愿把自己投入空洞的文字世界。
但江离觉得怪异。他觉得眼前这个世界像是笼罩着一层烟雾,掩盖了某些本质,怎么都让他觉得虚假。
他坐在凳子上,却又感觉不到凳子。腿弯着,却觉得跟伸直时没有分别。书还是他平时读的那些书,但是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字,连接不到一起去。
江离恍恍惚惚地想:这就是病态吗?原先他不知道自己生病,也就看不出这些伪诈,而一旦他接受到生病的真相,藏在深处的东西都一一浮现在他眼前。
他觉得哪里哪里都不对。这个世界,如此的诡异。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到底是他所处的世界本身就漏洞百出,还是他的病使得这个世界崩坏?还是说,他还没从那个梦境里出来呢?也许,并没有什么病症的诊断吧,他都只是在做梦。
江离浑浑噩噩地度过了这一天。
到下午,残阳斜照,他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梯,失魂落魄地开门回家。
江离换好拖鞋,往里面走了几步,突然却顿在玄关处,双眼发直。他听到世界崩塌的声音,类似灾难片中的音效在他耳中轰鸣。
客厅里,薄聆正站在一只大的快递纸箱旁边,听见他的声音扭头来对他微笑。
第15章 诉说 江离,你可以做到
梦境中薄聆被货车撞飞的情景陡地浮现在眼前,江离脸色苍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薄聆担忧地问:“江离?”
他勉强压下心底的恐慌,一步步走过去,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风,吹得他遍体生凉。
醒过来了吧,这不是梦。他重复地在心底喃喃自语,努力让自己镇定一些。走近了,他扯出一个微笑,想要问问薄聆买了些什么。但他的余光瞥到那快递箱子,就害怕地别过了眼睛。
他不敢问,好像问了,就会陷进一个循环里,就会又跌入那梦里。所以他不问,硬生生地走开了,回到房间去。
江离知道自己又过分了。在薄聆眼里,他这种忽冷忽热、爱搭不理的行为,一定很可恨。
但他太怕了。怕得差点挪不动步子,要不是紧抿着嘴唇就一定会哭出来。他惶惶不安地逃进房间里,扑到床上去,拿被子紧紧裹住自己,身躯不住地颤抖。
江离觉得自己很可悲。他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因为他真的喜欢薄聆!不是吗?
他江离到底是什么怪物啊。在梦里会幻想着跟他接吻、做爱,现实中又屡次伤害他,心里想的跟嘴上说的从来不一样!
江离把头也埋进被窝里,逃进那黑漆漆的地方,紧闭双眼,身体蜷缩起来。
他痛苦地呜咽了一声。
这场病生了很久了吧。可没意识到生病以前,他也不会这么狼狈的。
江离以前明明也是个淡然自若的人啊。这是个契机,把他心里那些肮脏的欲念挖了出来而已。
意淫别人的人,就是他自己啊!他才是那么卑鄙无耻的动心者,又概不承认自己的真心。
要不然,他何至于在听见薄聆那句醉酒时的“离离”时心旌摇曳,不能自已?
他刻意藏起来自己面对薄聆那些真实的反应、那些无法诉之于口的迷恋,好像自己是个什么用情专一的人,巴巴地守着那个他连名字和长相都想不起来的初恋!
就是因为程医生说,你病了。所以他控制不住地异想天开起来,以为没了这病他就能拥有真正的、坦荡的爱。
江离不会告诉任何人,在听到自己有病的那一刻他的心头闪过一阵狂喜。因为他终于给自己的古怪和丑陋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
他总是认为,他不配得到爱,他只会成为别人的祸害。但这都是因为这个病导致的吧?要是,要是病好了,他就不会这样了。他的心,就不会一边要拒绝,一边又沉溺了。
算了。他扭曲着身体,把头更深地埋进被子里,额头抵着大腿,心想:好不起来的。
这么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迅速地漫过全身,酸软了肌肉,他萎靡下去,如同迈入老朽的暮年,失去了生命力。
但他好像又不甘。心底里有着一点热念,仍使他皮肤发热,呼吸急促——这是蒙在被子里的缘故,但江离误把它看做一种预兆。
他猛地一把掀开被子,坐起身来。冷空气齐齐涌上他,像这个世界对他所有的不理解一样侵袭他裸露的脖颈,差点冷得他又缩回被子里。
“笃笃笃——”
这时候,敲门声响起了。
江离一瞬间极度想哭,他从床上跳下去,不穿鞋,跑到门边去。
他直到这一刻才承认,薄聆给他说不出的治愈感。在所有的排斥和假话中,最令他无法自拔的治愈感。就像他站在马路边的那一天,薄聆在雨中抱回猫儿,也拿回他丢失的灵魂。
江离担心的是,他会沉入这种治愈感中,把它当做救命稻草,从此再也松不开手。更害怕,他沉重的身体会把这根稻草拔断,会把薄聆也拽入泥潭。
江离想不通薄聆为什么能做到这样。
谁不会在被多次拒绝后感到失落心烦,感到一蹶不振,感到退缩乏味呢?
薄聆是凭着什么,才会始终温和地注视着他的灰败的灵魂啊?
他听见薄聆在门外说:“江离,你不舒服吗?”
隔了几秒又轻声说:“不用开门,我不打扰你了。你一会儿记得出来吃点东西。”
江离深吸一口气,手握上门把,用力地一拧一拽。
一阵强风拂过两个人,薄聆正要走,忽然被吹得眨了眨眼,有些没反应过来。
江离双眼通红,目光显得倔强,他没等薄聆说话,斩钉截铁地说:“薄聆,你说我们不谈情说爱,但我也没法把你当做普通朋友。我心里明白,你如果不是因为喜欢我,是不可能陪我留在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