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秋(17)
是因为真正的脏东西还没被咳出来吗?
江离咳得面色潮红,眼里冒出水汽,样子狼狈极了。他知道为什么咳嗽不止了,因为气管连着的是肺,不是心。
他那颗心那么坏,坏到让身体其他器官都厌恶的地步,肺部在排挤着临近的心脏,痛斥它的无情、自私。
江离捂住胸口,终于不再咳了。他这时总算看明白,地板上,水一样流动的灯光,托着他的爱情。
爱情从他身上流走了。
薄聆刚才说,“你跟我这么像。”
其实江离想不起来那个人,那个他声称自己爱了很久的人,但他还记得那些事情。
那不是简单的暗恋啊,也是充斥着被拒绝的明晃晃的单恋。
在秋天,夕阳的光照波动在树叶上,纷飞的叶片扑击出声响,他站在校内的咖啡店门口,抱着几本专业书籍。
他的心怦怦直跳,一遍又一遍暗自练习打招呼,青涩、不安地等待百米以外慢慢走来的那个人。
等人走近了,他鼓起勇气,故作洒脱地说一句:“请你喝一杯咖啡?”而后等来一句冷淡的“抱歉,没空”。
风追着别人的鞋跟远走,倨傲地卷起一阵风沙,蜇他的眼睛。
在冬天,一场大雪淹没了整座校园。白茫茫一片里,连他的心事都干净了几分。树枝上挂着冰凌,雪厚厚地压了一地,寒风呼啸,冻得人手指通红僵硬。
他在图书馆楼下堆雪人,欢天喜地。他堆了两个漂漂亮亮的雪人,自己冷得腿都要麻木了,还笑着给雪人安上葡萄眼睛,樱桃嘴唇。
两个雪人靠得紧紧的,肩膀之间插着两支百合花。这时节没有百合了,那花是假的,是他亲手做的,是用玻璃烧制成的透明花。
在闭馆的时候,他躲在雪人后面,给那个人打电话,偷偷摸摸地看他从图书馆长长的楼梯上下来。
他想要用雪人和百合来换一个微笑。
但那个人挂断他的电话,从雪人旁边目不斜视地走开了,甚至都没发现他拙劣到极点的藏身之地。
他流着眼泪,吃掉了葡萄,吃掉了樱桃。一个人用尽力气,推倒了雪人,让雪与雪又聚到一起,覆盖着冰凉的大地。
所以啊,江离也是被拒绝的人。他这么想着,徒劳无益地期待着获取安慰,但他的心里一点儿没有回温,冷得他疼,比那场大雪还要冷。
薄聆已经走了很久。屋子里安静得要命,小百合都跑进猫屋里沉沉地睡熟了。
江离浑浑噩噩地站起身,走到客厅去,这里没有开灯,但对面居民楼的灯光还亮着,勉强能够让人视物。他步子晃荡,魂一般飘至阳台,想看看爬山虎。
但这是深秋啊。凋敝、枯萎的季节。那满墙的爬山虎,如今已经不再绿了。在夜色掩盖下,江离什么都看不到。
夜晚的寒气侵袭着他的身躯,身上的衣服轻飘飘的,却又像在冷水里浸过一般贴着他的皮肤。
江离转身,在对面灯光的映照下,看到孤独的餐桌上摆着的食物。
碗筷摆得极自然,就像即将被使用。粥被盛在一个大碗里,一只陶瓷圆勺搁在碗沿,仿佛食物还冒着热气。小白菜上油凝固在表面,原本漂亮的翠绿色泽已经消失。只有那盘炸春卷与原样相仿,薄聆炸的太脆了,春卷皮一点儿没塌。
江离看着看着,食道里突然涌起一股热流,烫得他的胃烧起来,像有团火。
他跑了几步,孩子气地跑到那餐桌边上去。
食物的香味儿早已飘散开去,消失在他用冷淡言辞伤害薄聆的那几十分钟里。
嘎拉——
江离拖开椅子,坐了上去。
他心里响起了一些音乐,很像拉赫玛尼诺夫的E小调第二号交响曲的第二乐章,只是断断续续的,又凄绝许多。
他的脸色苍白,神情悲怆。
内心深处那些破碎的乐声像许多飞起的白色纸屑,围绕在他身侧,被他心中的一阵狂风吹得四处乱舞。
他仿佛置身于废墟之上。
小提琴拉得太哀伤,将情感的浪潮推至最高,他坐得很直,脖颈那处凉风环绕。
眼前一幕幕闪过的场景,里面都有薄聆,他恍惚看到了薄聆在厨房做饭的身影。
在一尘不染的料理台上,将馅料包进春卷皮里,开火,把油煎熟,再把春卷放进去。锅里“滋滋”地叫,油上泛起白泡泡,是一副活泼的画面。
江离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眼泪流至腮边,一滴滴落到衣服上,与黑色的夜色融为一体,再找不着。
他拿起筷子,夹起春卷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
整盘炸春卷都被吃完后,他又吃小白菜,把凝固的油脂和氧化的菜叶全送进胃里。最后再吃掉皮蛋瘦肉粥。
眼泪好像一直在流,好像又没流,他感觉不到。鼻尖很凉,凉得像挂了雪的树梢。
而这地方好似有着一堵墙。
墙的内侧,他可以掩饰自我,用完美的心理暗示来催眠自己。墙的外侧,则是真实的世界,所有东西已被说明,所有属性已被定义。
他正好就坐在这堵墙上。周遭浓雾弥漫,一切都看不清,只有真实的情感在流窜。
所以他在一无所知里泪流满面。
……
次日是个阴天,浓密的阴云覆盖在天空,挡住光线,整个世界一片灰败。
薄聆终于把钥匙插入锁孔,他已在门口踌躇许久,思索着如何跟江离谈话,把他带去医院。
门开了,薄聆却察觉到一丝古怪。
小百合在叫,叫声凄厉,让薄聆的心顿时开始发毛。大概是听到门开的声音,小百合叫得更厉害,薄聆来不及反应,一个白团子就径直冲来。
小百合扑到他腿上,“喵!”地叫唤着。
这屋子里旁的声音都没有,一切的寂静都只衬托出猫儿的叫声,越发显得诡异。
薄聆心一沉,大步向里面走去。
走近了,薄聆又恨起自己来,恨他长了这么一双眼睛和这么一颗心。
江离趴在桌上,仍穿着那件薄薄的针织衫,他面前是几个食物被吃净的餐盘。天色阴沉,他整个人就像是被灰给盖住了。
薄聆走到他身边去,看见他通红的脸颊,和微微皱着的不安的双眉。
“江离?”薄聆的声音轻得像个气泡,又伸手去推了下他的肩膀。
江离眉毛蹙得更紧,鼻腔里似有似无地“唔”了一声。
薄聆的手转而向上,摸到他的额头,果然是烫得惊人。薄聆像是被谁给猛地敲了下后脑似的,疼得要命,他火大地用了点力气,手掌摁在他的额头上,隔了两秒又腾地移开,生怕弄疼了他。
恼怒、烦闷、自责、担忧在胸腔里沸腾,薄聆把那些盘子推得远远的,咬着牙低声说:“你看你,离了我怎么行?”
说完又觉得这话实在可笑,还无人回应,他皱着眉别开眼睛,深呼吸了几秒。
可眼圈蓦地就红了几分,薄聆低下身去,右手抚摸着江离发凉的发丝,难过地又说了句:“我的离离。”
他从房间里拿了件江离的长外套出来给他穿上,把他抱起来,要带他去医院。
江离烧得糊涂了,本能地凑近热源,搂住他的脖子,脸往上蹭。薄聆便轻轻地拍拍他的背,把他抱得更紧一些。
他把江离抱到门口的凳上,帮他穿好鞋,又折回室内,给小百合的碗里倒上猫粮才回到玄关处。
江离头歪着,抵在墙上,被白墙衬得脸色愈发的红。薄聆觉得他可爱,又可怜,心里拨不出一点儿旁的地方来责难他的不爱惜自己。
江离是在那儿吹了一夜的风吗?他走了之后就去了那里,一个人独自吃完了他做的东西?
薄聆又搂住他的上半身,想要将他抱起来,动作轻柔至极。
而江离的胳膊迎将过来,头沉沉的扎到他怀里,眼泪淌着,牙关里溢出一句呜咽似的“薄聆”。
薄聆顿住,所有意识一下子被清空。
怀里的人烫得很,在他怀里发着烧,眼泪无意识地流着,打湿他的衣服。
这一切都有着很真实的感觉。他应该没有听错。
薄聆僵硬地低下头,看到江离乖顺的后脑勺,柔软的黑发显出一种顺从。
他眼眶微湿,心里又酸又苦。他抱起江离,将人牢牢抱住,打开门的前一刻,低头吻了吻他额前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