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芒星(20)
一份她眼熟得不能再眼熟,就是那份绑了她整整五年,每天晚上做噩梦都是上头的白纸黑字化成利刃不断凌迟着她的借债合同,最后落款是她自己签的字。
但其实也没有那么熟悉。
因为当时她签下这个合同的时候甚至没能仔细看清合同内容,同厂的小姐妹跟她说:“这合同不会有问题的,这我表哥,肯定给你按最低的利息算,比银行还低的,你不用担心。”
于是她握住那根笔,在上头一笔一划签了自己的名字。
康茹原来跟所有来厦京市打工的女孩子一样,她带着简单的愿望,来大城市寻找工作机会。
“你还不上钱?——你就不会想办法?”
“姑娘……我这有份工作,来钱快,你考虑考虑?”
无数双手把她推向深渊。
她觉得自己一点一点地烂透了。
这辈子要是还能闭着眼撑下去,那就再撑会儿,撑不下去就去死吧。
但孩子的出现是个意外,她去过一次小诊所想做人流,钱都交了,最后一刻她推开医生从病床上赤着脚跑出去——她知道她以后会为这个决定后悔,她还是推开了那些冰凉的器械设备。
所有后悔都抵不过孩子出生的那一刻,她觉得世界亮了一点。
康茹愣愣地将这页合同翻过去,发现底下还有一张。
那张纸上写着:
乙方康茹女士所欠债务一百二十万元已全部还清,自本协议生效起,康茹女士与本公司之间再无任何债权债务关系。
陆延从来没见人这样哭过。
康茹死死咬着手背,腰慢慢弯下去,她身上背着的包从肩上滑下去,然后压抑的声音才从紧咬不放的齿间溢出来,眼泪簌簌地往下落,砸在地上。
-
[陆延]:东西已经给了。
[肖珩]:en
[陆延]:一直在哭,反复说对不起,问孩子在哪儿,你明天把孩子带过来?
[肖珩]:en
不管发什么对面都是极其敷衍地、连输入法都懒得切成中文的“en”。
康茹整个人哭得脱了力,陆延把她扶回房间,出来之后打字回复。
[陆延]:你复读机?能换个词吗?
这回肖珩回的消息更简洁了。
[肖珩]:o
……
等陆延刷完碗,肖珩倒是主动发了几条消息解释。
[肖珩]:泡奶粉,不方便打字。
另一条是条语音。
陆延点开,一个“杀”字先出来,大少爷说话顿了顿,才往下说:“谢谢。”
你刚才是想说杀马特吧???
作者有话要说:肖珩:我什么时候能变成新邻居?
黄:?
第16章
陆延直接退出对话框。
另一个人倒是来了。
[袋鼠]:在在在在吗。
陆延回。
[陆延]:在。
[陆延]:V团贝斯手的岗位也还在,乐队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袋鼠]:…………
[陆延]:你是不是考虑好了。
[陆延]:你队长那儿我去说,大家都是成年人,有自己的选择,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袋鼠估计又被他聊自闭了,好半天才回:你神经病啊!当然不是!
袋鼠:我这有个活,他要找人写歌,出价还行,就是要求有点多,我把他推给你啊。
不愧是兄弟乐队。
有钱赚的时候总能想到对方,陆延感动地想。
什么是好兄弟,这就是好兄弟!
陆延正好这几日没接着单子,全身上下就只剩下五十五块钱“巨款”。
他从袋鼠那儿加了推过来的那个联系人,给人备注为“甲方”,然后甲方开口了:你好,我女朋友过几天生日,我想给她定制一首活泼中带着恬静,狂放又不失优雅的的歌曲。
……你说你要啥?
陆延心里那点对兄弟乐队的感动之情立马烟消云散了。
肖珩隔天中午带着孩子过来的时候,陆延熬了一晚上没睡,客户要的歌还卡在编曲阶段。
甲方:我觉得缺了一点感觉。
陆延:亲,您觉得缺了什么感觉?
甲方:就是一种感觉。
陆延头都没回,坐在电脑面前,背对着肖珩说:“你自己找地儿坐。”
这个邀请实在是很没有诚意,陆延用来录音的设备堆了满地,他房间本来就那么点自由活动的空间,现在这么一堆,堆得满满当当,地上还散落着一堆胡乱团起来的纸张。
“你这是狗窝?”
肖珩倚在门口,目光从纸团移到陆延身上,又说:“有地方下脚?”
“……”
陆延喊:“那你就别进!”
陆延手搭在琴弦上,连人带琴转过去,看着门口的人说:“懂不懂礼貌,知道现在谁在谁地盘上吗?”
肖珩注意力落在那把琴上:“你在练琴?”
陆延:“不是,在写歌。”
陆延不知道“写歌”这两个字能给人造成多大的冲击。
肖珩本来想着现在下楼能不能躲过一劫,但陆延说他在写歌,一个能把吉他弹成这样的奇才居然在写歌,这就好比有人连走路都不会,却跟他说:老子能飞。
陆延把录在电脑里的那段demo暂停,又把耳机摘下来,冲他道:“刚改完一版,听吗?”
肖少爷勉为其难越过那堆垃圾。
极其勉强地接过耳机。
“吉他弹成那样你还写歌……”肖珩话说到这里止住了。
陆延这个人。
真的会飞。
从监听耳机里传出来的声音完全超过他的预期,这首编曲用的是虚拟吉他,主旋律活泼轻快,虽然还在初期阶段,但旋律的完成度已经很高。
由于还没有填词陆延只是随便跟着哼哼。
从上次肖珩就发现,陆延的声音有种特质,一开口就能抓住人。
虽然甲方要求太多,但只要一碰音乐,陆延就觉得身上那股劲回来了,他虽然听不到耳机里的声音,但手指曲起,跟着进度条在桌上敲。
敲完最后一下,他冲肖珩勾勾手:“给你一个机会,收回刚才那句话。”
“我收回,”肖珩把耳机摘下来,说,“还凑合。”
肖珩准备起身,看到陆延搁在边上的手机,屏幕上甲方还在说这边差了点感觉那边差了点感觉。
肖珩“啧”一声,又顺手把耳机往陆延头上套:“他怎么不要五彩斑斓的黑。”
肖珩这刻薄的性格以及怼人功力只要不往他身上放。
……还是挺好的。
陆延头一次听大少爷怼人听得那么爽。
肖珩又说:“你不是玩乐队吗,还干这个。”还有之前的替课,这人的商业版图倒是挺宏大。
陆延把进度条拖回去,打算从头再听一遍,看看怎么改,随口说:“……为了生活。”
说话间,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康茹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俩说:“我准备了桌饭,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些家常菜,你们要是不嫌弃的话,我想请你们吃个饭。”
康茹今天没化妆,素颜。
她长得其实很干净,眉毛细细的一条,五官没有特别突出的地方,凑在一起却有种温婉的气质。
小孩在她怀里,手里攥着奶瓶,不哭也不闹,偶尔还伸出几根肉肉的手指去抓她。
还是亲妈带得好,比肖珩那只会冷着脸说“你哭什么哭”的技术好多了。
陆延以为肖珩可能吃不惯外头的东西,或者毛病特多,康茹甚至还准备了一双公筷,结果坐一桌吃饭之后发现豪门少爷吃饭也没那么多讲究——这个发现源于他和肖珩都想去夹最后一个鸡腿。
“你滚,我的!”陆延把肖珩的筷子撇开。
“什么你的,你叫它一声你看它应不应你。”肖珩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把他筷子压下去。
眼睁睁看着两个人吵起来、而且吵得还像幼稚园儿童的康茹:“……”
婴儿坐在她腿上,大眼睛咕噜噜转两圈:“?”
最后两个人约好了,这鸡腿放回去谁都不能碰。
“对了,你之后有什么打算?”陆延抬眼去看康茹。
康茹替孩子擦擦嘴说:“我买了车票,今天下午就走,东西也收拾差不多了,我……我打算离开厦京市。”离开这里,重新开始。
这地方承载太多不好的回忆。
陆延四下看看,房子的确被整理得很干净,本来康茹也没有置办太多东西,现在简单一收拾,空荡荡地好像没有人住过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