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60)
心底深处却异常清醒:在那个遥远“过去”和这个温情“现在”之间,还夹着一个残酷尴尬的中间时段,令本就充满裂缝的一切更加面目全非。方思慎拼命岔开念头,居然莫名地想起某位国史学者的名言:对一个民族来说,近代史最难面对;对个人来说,同样如此。
幸亏这时手机响了。方笃之教授正在京师大学门口等儿子。
方思慎钻进车门,被车内暖气烘得浑身一个哆嗦,紧接着打了个喷嚏。
方笃之回头看看:“小思,你感冒了?”
“没有。”方思慎等闲不感冒,也就没放在心上。憋了一肚子问题和满腔复杂情绪无从发泄,没精打采地靠在椅背上,眼睛茫然望着窗外。
“小思。”
“嗯。”
“知道爸爸为什么非要你回家吃守岁饺子吗?”
问话的人不往下说,方思慎只好接道:“为什么?”
“你交了女朋友,说不定很快就要成家,咱们父子俩一起守岁的机会,还能有几回呢?”
方思慎有些意外,望着前面开车的背影不说话。
“小思,你原谅爸爸。爸爸只是……忘记你已经长大了。我……”好一会儿,方笃之似乎下定了决心,艰难地往下说:“这么多年,我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儿子。你长到十五岁,突然一下子出现在面前,我……我希望好好补偿你,却好像越弄越糟糕……”方笃之拍拍自己额头,“呵呵,什么时候,把女朋友领回家给爸爸看看吧。”
“爸爸……”方思慎不知如何继续。他相信父亲一定清楚根本不存在什么女朋友,却故意煞有介事地拿来做台阶,让这场对话显得荒唐而又苦涩。
总得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好转移话题。然而所有的问题,都问不出口。方思慎最后终于想起一个同样不该问,却能令他混乱的大脑清醒的问题:“爸爸,华教授说己巳变法的时候,您故意跌断了腿不参加游行,是真的么?”
车速突然慢下来。方笃之把车停在路边,回头望着儿子:“是真的。”
“为什么?”
方笃之沉默片刻,道:“小思,你懂什么叫裹胁?因为我不想被裹胁,不得已出此下策。”
“可是,这难道不是应该做的事?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方笃之笑了一下,目光锋利:“己巳变法,你知道多少?不管你知道多少,树人先生的文章总读过:‘人类血战前行的历史,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
“可是……”
“没有可是。小思,己巳变法虽然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年,至今还是禁区。你懂什么叫禁区?不是不能碰不能说,而是碰了说了会有你预想不到承担不起的后果。”目光和声音同时软下来,“别让爸爸担心,听见了么?”
在那样威严恳切的逼视下,方思慎点了下头。
“华鼎松这人本事是有的,不过遭际大起大落,晚年郁郁不得志,牢骚重了些。小思,你还年轻,跟着他做学问就好,千万别染上那股遗老遗少刁钻酸腐之气,这是做人的格局问题。”
方思慎想反驳,知道自己肯定驳不过父亲,索性沉默。
方笃之摸出一支烟,却不点着,夹在手里做样子。路灯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方思慎望着父亲,朦胧灯光里看不清面孔,只觉得似乎充满了萧索和疲惫。
半晌,方笃之低沉的嗓音缓缓响起:“一件事,对每个人来说,当有做的自由,也有不做的权利。我不去游行,因为我找不到去的理由。小思,你没有资格为这个指责爸爸。”
停了停,似乎嗤笑一声:“当年我的同学都去了。不少人死了,我还活着。我替他们收尸,为他们联系老家的亲人,帮他们处理后事。也有很多人跑了,没本事的躲回老家,十之八九从此一蹶不振,自毁前程。有本事的躲到国外,多数混得个寄人篱下,摇尾乞怜。当初吆喝得最凶的,如今谁不是口袋里装满花旗金,隔着滔滔大洋对这边指手画脚,唾沫横飞?”
方思慎呆坐着。师生中隐约流传的有关己巳变法的蛛丝马迹,被父亲几句话血淋淋地揭露开来。
方笃之把烟又放回口袋:“‘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小思,这些事太复杂,你不要管。你只管做好眼下自己想做的事,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