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场唱戏[京剧](47)

傅晨背对着他,看不见柳砚书面部表情,只听见这声哭头,心中暗赞师哥演技长进了。

胡琴一变,便是到了薛平贵最重头戏的那段唱。深知妻子十八年来寒窑受苦,不禁忆起年少相识。

【提起了当年泪不干——!】

一嗓子含着血泪,百转千回,高亢激昂,满座皆惊。

星京副院小声赞叹:“这调门,真高!”

朱团长摸了摸下巴:“柳少爷今天怎么这么入戏?”他跟柳砚书做了几年的同事,头一次听他唱得这么字字泣血。

【夫妻们受苦——寒窑前!】

语调再次拔高,又是一阵掌声,这一句一个好的架势,简直要把把屋顶掀飞。

傅晨也揪起心,这分明不是柳砚书从前习惯的调门!之前雷宇跟他搭戏的时候故意往高了抬才唱到过这个调,这要是唱破了怎么办?

好在语气一转往下沉去,薛平贵开始将旧事娓娓道来:【自从降了红鬃战,唐王驾前去讨官。官封我后军都督府,你的父上殿把驾参。】

傅晨背对观众坐在椅子上,此时没有戏份,也被柳砚书的情绪感染,思绪不自觉的天马行空。

他想起两人在“梨园杯”上一鸣惊人,靠的就是这段戏。转眼也有十六年了。戏校老师让他去学旦角,他不肯。柳砚书拉着他的手许下约定,说今后就他们俩一块儿唱。童言无忌,随口的誓言早就随风飘散,可能只有自己还一直记着这句玩笑话。

【自从盘古立地天,哪有个岳父把婿参?西凉国造了反,薛平贵倒做了先行官。】

第一次独自登台经历不堪回首,傅晨对那次《金玉奴》的印象也只剩下柳砚书在黑暗里抱住他,轻声说:“我们回家。”

倒仓开始,严凤鸣劝他改行,自己从此一蹶不振,与柳砚书前行的路背道而驰,两人终归渐行渐远。

【两军阵前遇代战,代战公主好威严,她将我擒下了马雕鞍。多蒙老王不肯斩,反将公主匹配良缘。】

青春期的躁动与叛逆,现在回想起来傅晨只觉得师哥那一巴掌打得对。不听柳砚书的劝阻跑去鬼混,抽烟喝酒上网逃课,坏学生的干的事儿都干了个遍。还回回都要师哥来收拾烂摊子,把人家一片真心都喂了狗。要是自己跟柳砚书一块儿好好读书,也不会在网吧结识林哥,不会和糖糖相遇,更不会牵扯出后来一大串恩怨。

【西凉的老王把驾晏,众文武保我坐银安。】

傅晨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要不是自己作,现在没准就已经和师哥一起毕业,进同一个剧团,前途无量……

【那一日驾坐在银安殿,宾鸿大雁口吐人言。手持金弓银弹打,打下了半幅血罗衫。】

柳派唱法在抒情时便能发挥出最大特点,比起其他流派,增加了许多垫字,在“半幅血罗衫”时更是几乎一字一顿,像极了低声抽泣,尽诉衷肠。

十年来音讯全无,傅晨尝试着忘掉这位少年玩伴。可是这么久过去,今朝重逢,两人昔日种种依旧历历在目,一丝一毫都不曾忘怀。

【展开罗衫从头看,才知道寒窑受苦的王宝钏!不分昼夜往回赶,为的是回来夫妻团圆。三姐不信从头算,连来带去!】

随着情绪越发饱满,薛平贵语速也越来越快,全剧的感情被推至顶点。

唱到这时语气一顿,台下突然爆出一片叫好。

傅晨从回忆中惊醒,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异想天开。柳砚书何许人也,他跟自己又怎么可能是一路人?现在柳少爷指不定都忘了自己这号人,还在这瞎想什么呢?!

【十八年————】

最后一句唱得幽咽婉转,如飞流直下银河落天,又似猿声啼岸如泣如诉,十八年的苦楚酸辛此时爆发,柳砚书收腔时竟有些颤音。

王宝钏此时心中大动,本该是起身开门,夫妻相认。可傅晨却心灰意冷,慢腾腾的起身,回头…………倏地僵在原地。像是被按了暂停键,连浑身的血液都停止流动,心脏都停跳了几秒。

他看见柳砚书眼里含着泪。

一颗饱满的泪珠从眼眶里滚下来,混着脸上的油彩,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阑干。

京剧的感情最讲究含而不露,场上情绪表露过溢乃是大忌!

所幸观众离舞台隔得远,根本看不清氤氲在眼睑的这点水光。只有傅晨一个人尽收眼底。

柳砚书假意掩面,背过身去。

傅晨已经不知道自己唱的是什么了,接下来的演出全靠这些年积累的本能。

作者有话要说:哭头:京剧声腔的附属板式之一,是剧中人伤心哭泣时的一种专用唱腔,因此也叫哭腔。

关于《武家坡》:终于写到这段了,长长的松一口气。这个故事的雏形就是源于在听言兴朋先生《武家坡》时的胡思乱想。言先生演技唱功都是绝佳,一段“提起当年泪不干”唱得声声泣血、字字诛心,硬生生把人眼泪逼下来,忍不住脑补了一出狗血大戏。于是故人数年后重逢于戏台,相识不能相认,压抑隐忍的感情借着唱词喷薄而发……最初的构架就这样形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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