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飘摇(7)
这几日前线退下来的伤兵,有一大部分进了长沙城,周南陪着医生朋友来来回回跑了几天,获取不少前线的消息,武汉已失守,现在都在传长沙也保不了多久,他显然受了不小的刺激。
“周南。”明德把报纸放下,“小陆今天给我透了个口风。”
明德的声音太过于沉重了,周南听得心里一紧,站定在原地和明德对视。
“上面要搞焦土政策,坚壁清野。”明德做了个一抹而过的手势。“也就是,把长沙城给烧个jīng光,不给敌人留物资。”
“胡来!”一声大喝。
“蒋公的指示。”
“他懂个屁!”
“哼,那你有稳妥的法子?”
“……”
“你……唉,先收拾收拾吧,我们这几日坐船走。”
“他们……他们就真不打算抵抗?”周南走到桌子旁,跌坐进椅子里,声音在抖。
“胜算太小。”
雕梁画栋千百年,老百姓祖祖辈辈攒下来的一砖一瓦,即将付之一炬。长沙城藏着的那么多书画孤本、玉石瓷器,最后都得化成灰。能带走的有多少呢?谁能不痛惜!
目前消息都是封锁的,城里百姓一无所知,辛苦大半辈子换得一间陋室容身,一把火就烧得gāngān净净。而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依旧安然生活,战事还只是远方的事,面前只有柴米油盐。
周南看着明德,明德低着头,手搁在桌子上jiāo握着,被攥得指节发白青筋bào起——原来他也只是装着很沉稳。
周南心里发慌,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但绝不该坐在这里不动。
他努力在自己的关系网里搜索一番,想先去打探点情报。于是他站起来。
“我去外面打听打听。”
周南这一打听就一直没回来,明德等到深夜,心里发苦,又十分生气。
太莽撞了!都说三十而立,他长了张青年的脸,就还真把自己当个愣头青看待了?
明德气归气,又放不下心去睡觉,动dàng年代,每一次分开都可能是永别,再加上本来这些天就不安宁。
他站起来,看了看院子外,又回到桌子前给灯添了点油,继续翻他的书。
周南从张省长家出来时已是凌晨,到最后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周南也不好发脾气。毕竟是上面的指示,他们当官的也只能照做,讲要保护文物,保存资源?没用!一句抗战时期,一切不资敌用,就能让你无话可说。站的角度不同,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根本没法好好沟通,打着官腔讲话也累,最后还是不欢而散。
天冷极了,他步行回家,寒风刮得他脸发僵。
低头迎着风走了一阵子,他突然觉得不对
劲,视线里总有抹诡异的红。风声过耳,似乎还夹着细碎的呼喊声。
猛地抬头,视线尽头是掩在重重房屋后的红光,周南心里咯噔一下。
他朝着那方向小跑起来,满心希望着是自己看走了眼。
结果还没跑几步,一抹亮huáng跳跃出来,远方的房子,接二连三都给点燃了!火焰起伏着爬上屋顶,火光铺满了半边天,焦味隐隐约约传了过来。先是寂静,接着一声尖叫撕开寂静,随之喊声和火势一样越来越大。
周南停住了。
他像是被钉死在原地,周围不断窜起的火焰也无法让他惊慌了,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开始得太突然,他没有准备好。完了,全完了。脑子里只剩这一句话。身体不受控制,动不了。莫大的悲哀压得他动弹不得。
他只是地经历着这一切,只是经历,而没有反应。
火很快蔓延过来,终于有人从睡梦中惊醒,连滚带爬地跑出来,身后跟着一团会跑动的、撕心裂肺呼喊着的火,仔细一看,是燃烧着的人!接着越来越多的人涌了出来,房屋轰然倒坍的声音也盖不过哭喊。
周南木然地看着,除了头皮发麻外再无感触,他转身往家的方向走,侧身避过惊慌跑来的居民。
是了,是了。这就是结果了。他自命不凡,总想着要做点什么改变些什么,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总觉得他想的都是对的、做的都是对的,他是站在历史的角度了,他是思考到后人了,可是当大火烧到身前的时候,他能做些什么呢?还不是肉做的人,饿了要吃困了要睡,火烤了一样会疼。他有什么必要斗志高昂地奔波——为一群几十年后就与世长辞的人,为一座日新月异迟早要改变的城?
他自诩是命运的宠儿,最后才发现不过是更高级的棋子,兜兜转转还是逃不脱被摆弄。
万念俱灰,莫过于此了吧。
走了几步路,看到遥远的地方滚滚升起的黑烟,周南才从恍惚中惊醒,一时间背后全是冷汗,他大叫一声,飞快地朝着黑烟升腾的地方拔腿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