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静园后来在疗养院旁边买了个小房,临海,风景特别好,雇了保姆让关乐花搬进去,关藏也被接了过来。搬走之前特意找马千家商量,说能不能定时去看看她的状态,该开药还是开药。关乐花那时候病情比较稳定,坚持吃药,幻听已经消失了,基本与常人无异。马千家就同意了。
“如果那个时候我不同意,是不是就没事了呢。”马千家慢慢躺倒在充满灰尘味儿的床上,喃喃地说。
那件事发生后,关乐花马上就被带回了老家,等到马千家再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被关在这个房间里好几年了。直到她不满四十岁离世,都不曾离开过。
第三十九章
马千家到国色天香宿舍去找严恪己,严恪己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身后一大堆看不出男女的堵着门口:“我他妈被你们打得跟猪头一样,完了你还上我这儿找人?有没有天理啊?我们都报警了,现在就能抓你知道不?”
“是你出尔反尔的,我不跟你废话这些。是关藏救你的吧,他去哪儿了?”马千家不想磨叽。
严恪己把旁人都轰走,倚着门框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出尔反尔了?我哪知道他去哪里了,你给钱我帮你找找,不给钱拉倒,医药费还没管你要呢。”
“我请你不要给他帮倒忙!”马千家激动起来,“你知道他现在什么状态?你知道他一旦犯了错以后将面临什么?你不要只是图自己一时痛快,毁了他一辈子!他好不容易得到平静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是——”
“为了他好,是吗?”严恪己冷冷地说道。
马千家怔了一下,立刻说道:“对!”
严恪己哈哈哈哈地笑了半天,“我现在觉得我打你一顿也是为了你好,你乐不乐意?”马千家说他“不可理喻”,转身要走。又听他说:“马哥呀,你真是不实诚。在他身边这多年,做了那么多努力,不就是想要个听话的小宠物吗?就别说什么‘为了他好’这种大胡话了。”
“严恪己!你不要羞辱我也不要羞辱关藏!”马千家气得直哆嗦。
“喂点好粮食穿点好衣裳,高兴了给放出来溜几圈,‘看见没这是我家关藏,好看吧乖吧’,不高兴了怕咬人赶紧关笼子里,不听话不放出来——这不是宠物是啥啊?到底是谁在羞辱他?”
“他是人,他从来不是什么宠物!”
“你们把他当人看了吗?”
“他当然是人,人的自由是有前提的!不是无约束的!”
严恪己一声嗤笑:“说得好像他有过自由似的。”
“我们只是怕他——”马千家突然说不下去,严恪己帮他接了:“怕他变不正常,对吧?”
“一个人正不正常,到底是谁定的?合你们心意的就是正常,不合的就是不正常;没事儿的时候天天心理咨询,提醒他‘你跟常人不一样你得注意呀’,真出事儿了又说‘你可是正常人呀不能这么干呀’,道理都让你们讲了,好事都让你们干了,挺牛逼啊。”
“在遇见你之前,他一直都很好,他变得不正常都是因为你。”马千家说道,一字一字,咬牙切齿。
“那我还挺重要的,反正不赖自己赖别人就对了。行,我担着呗。我这人从来不嫌事儿大!”严恪己看起来很高兴,很得意,“他要是小狗儿我就是肉包子,他要是小猫儿我就是鸟儿,他要是恶魔老子就是当撒旦,我他妈当他的神!怎么着,老子有这个能耐!”
马千家瞪圆了眼睛,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你也——”
“我也不正常啊,咋地?寻思让你们认证个‘正常’是多大的光荣啊?咋那么给自己脸呢!”严恪己哐一下把门甩上了,马上又打开探头说:“我还以为你起码是站在关藏这边的,看来你跟他外公也没啥区别。”
“马叔其实是向着我的。”关藏说。他哪儿都没去,就在国色天香的宿舍里待着,跟严恪己挤一个房间。“他在外公面前,一直在帮我说话。”
“我知道啊,从小带到大的孩子胳膊肘往外拐了,搁谁谁乐意啊。我就是故意的,就得气气他!”他挥舞着胳膊说道。
“马叔一直在努力避免让我走上跟我妈妈一样的结局——只要我还姓关,就永远都在外公的掌控之下。马叔在他能够守护我的范围内给了我最大的自由。他已经尽力了。”
严恪己拨弄了一下脖子上的项圈,问关藏:“你说,他会不会去跟你外公告密?”
“不会。”关藏笃定地说。
“那也得早点走,你外公这两天肯定找理由要搜我们剧团呢,给香香姐惹麻烦咱俩都得被阉了。”
关藏很抱歉又很委屈,说“对不起”。
“你想上哪儿?你外公总有一天要把你逮回去的,在那之前想干点啥干点啥吧。”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和头发,“我要烫个头,染个色儿——在你被关回笼子之前,我就陪陪你吧,小可怜Rose。"
关藏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关静园差人来问马千家,问有关藏的消息没有。马千家想起严恪己脖子上那个黄金心脏,顿了一会儿,说“没有”。
他第一次见关藏,是在关乐花刚搬到临海小别墅的时候。
关藏那时七岁,小学二年级。干净,漂亮,却骨瘦如柴,长得跟关乐花很像。见了马千家非常有礼貌地叫“马叔叔”,嘴边和下巴带着一圈红,讲话都讲不出声。
关乐花抱着他哭,问“外公怎么能让他把你接走呢?他是不是又打你了?”关藏反过来安慰她,抱着她拍她的脊背,小大人一样,声音嘶哑:“妈妈不要哭,不疼的,过几天就好了。”
马千家立刻带他上医院检查,口腔、食道都烫伤了,吃流食都疼得要死。关藏一动不动地让医生处理完,说:“谢谢,麻烦您了。”
“是你爸爸弄的?他故意烫你?”
关藏微微一笑:“我不爱吃爸爸做的饭,他说不吃不行。”
“爸爸做饭不好吃?”
关藏歪了歪头,问:“马叔叔,笑笑营养液喝了会肚子疼吗?”笑笑营养液是当年很流行的一种儿童口服液,家家户户都给孩子买着喝。马千家是不信这个的,营不营养不知道,只能说没毒,花钱买个安心。马千家跟大夫面面相觑:“一般来说不会的。”
“爸爸给我的营养液很苦,会肚子疼,还会吐,不想吃。”指着护士手里撕开的一次性针管说:“用那个打进菜里,我偷偷看到了,吃完后就去厕所吐,被爸爸发现了。”
马千家听得一身冷汗:“有、有几次?”
关藏摇摇头:“不记得了,很多次。”他说得轻描淡写,关乐花却因此情绪波动很大。“他往菜里给孩子下药!关藏总是吐,到后来不敢吃他做的饭,他生气就把滚烫的汤硬往关藏嘴里灌!”
马千家惊呆了,“你有跟你父亲说过吗?”
关乐花睁着漂亮的大眼睛看他,又像哭又像笑:“……爸爸不信我……谁都不信我!”小小的关藏抱着关乐花的腰:“妈妈我信你,我信你。”
“马叔叔,我妈妈真的有病吗?”关藏曾经这样问他。马千家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关藏接着说:“妈妈是为了保护我才对爸爸拿刀的,就划了一个口子,就这么小,”小关藏拿两根手指比一段不到五公分的长度,“为什么外公不关爸爸,要关我妈妈?”
马千家说:“我们不关你妈妈,你跟妈妈在这里是疗养,远离你爸爸对你妈妈更好。”
关藏这时候才笑得很开心,像个七岁的小孩:“我想快点长大,能保护妈妈,让妈妈开心,以后再遇到爸爸也不怕了。”
“我没能保护好他,我也没能让他快乐——就像我没能保护好你,我也没能让你快乐。”马千家灌下一小杯白酒,对照片上的关乐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