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9)
龙文章闻言,略有些委屈地说:“师座,莫要拿死人说笑。何况还是那么在乎你的死人。”
虞啸卿眼神狐疑,问:“你知道什么?”
龙文章贱笑:“不就男人那点事儿嘛!”
虞啸卿一脸玩味,问:“还有呢?”
龙文章垮了脸,垂下头说:“祁团副的死是个阴谋。我猜想,与您有关。”
虞啸卿皱眉,又问:“那你不怕么?”
龙文章媚笑:“您不是也没杀我么!”
虞啸卿:“那是我不知道你居然知道这么多。”
龙文章:“又不是紧要的事,不至于。”
虞啸卿手执大刀,踱至窗前,背对着龙文章:“你是怎么认识瑞平的?”
“祁团副伤愈不久,似有心事,独自一人拎着酒瓶子到后山买醉,正好被我碰上,这样,便认识了。”龙文章看着虞啸卿的背影,照实回答。
“关于我,他都跟你说了什么?”虞啸卿问。
“他打第一眼看见您,就……对您动了心思。他知道您不愿意,但他想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龙文章放低了声音,像蚊子一样挤出这句话。
虞啸卿叹了口气:“他倒是放心你,什么都跟你说。”
龙文章惊慌道:“都是醉话,若没喝酒,祁团副断然不会说出这些话的。”
虞啸卿:“我知道,我了解他。”
龙文章:“祁团副是性情中人,也没有官架子,自那次以后,我们便经常在一起小酌谈心,他当我是朋友。”
虞啸卿:“在牢里,你说他的死状很惨,一定是受了不少痛苦吧。”
龙文章:“没有,一枪正中心脏,□□造成的伤害都是在他死以后。”
虞啸卿:“上次为什么不说?”
龙文章:“想让您难受。”
虞啸卿:“心脏那枪……是张立宪开的?”
龙文章:“不是,张立宪刚抬枪,就被一旁的刀疤脸给抢了先。”
虞啸卿点点头。
龙文章:“倒下的时候,他挺释然的。”
虞啸卿转过身,将刀收了起来,说:“祁瑞平的承诺,我用装备帮他兑现,以后不要再提他了。”
龙文章立正,答道:“是!”
出门后,龙文章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小雨淅沥沥地打在脸上,记得,祁瑞平死的那天,缅甸也是这样的天气,中枪后,祁瑞平瞥见了躲在树后面的自己,他勉强勾起嘴角,朝自己扬了扬下巴,像是在跟一个许久不见的老友打招呼……
祁团副,托你的福,川军团进新装备了,龙文章轻声说,说给自己,也说给天上的祁瑞平。
很难得,这是虞啸卿第一次跟人如此平静地谈论祁瑞平,他想,该过去的终究会过去,还有很多事等着自己去做,沉溺在人情里不肯自拔倒是荒废了时光,我虞啸卿虽不够坦诚,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待战死沙场,到了九泉之下,再给祁兄赔罪吧!
4、
虞啸卿握着信,手上青筋狰狞,目露寒光,面色惨白,想来是气极了。
唐基从虞啸卿手里将信抽出来,一目十行速速读完,勉强撑起笑脸说:“你看,你父亲也是老了,信里全是关心儿子的话。啸卿啊,你可要好好照顾身体,别让你父亲担心啊。”
虞啸卿勾起一抹冷笑:“为了虞师的今天,我变成了个二皮脸,祁瑞平客死异乡,他却还在惦记着他的宝贝儿子过得够不够舒心……”
唐基蹙起眉头:“啸卿啊,你父亲……”
“行了唐叔,自小便是这样,我已经习惯了。”虞啸卿打断唐基,拿了大刀奔后山而去。
唐基知道,虞良对两个儿子的区别对待,一直是虞啸卿心里的死结,他怕出什么意外,便唤来四大金刚,悄悄跟上虞啸卿,以防不测。
前脚,虞啸卿愤愤然离开,后脚,RB鬼子的□□就落在了师部,虞啸卿阵亡的消息不胫而走,没了主心骨,虞师成了盘散沙,主力团溃不成军。
虞啸卿赶到横栏山阵地的时候,映入眼帘的除了尸横遍野,还有躲在战壕里瑟瑟发抖的虞慎卿,大部队已经逃得不知所踪。看见虞啸卿,虞慎卿推开压住自己半个身子的尸体,一头扎进虞啸卿的怀抱,瑟瑟地喊着“哥哥”。
虞啸卿目不转睛地盯着被虞慎卿推开的尸体,那是祁瑞平最看重的副将,名叫王志成,十四岁开始跟着祁瑞平一路从湘北走到禅达。
“小子,都三十岁了吧,该成家了,多进禅达城溜达溜达,看上哪家闺女告诉我们,团座亲自为你保媒,是吧啸卿!”祁瑞平单手勾着王志成的肩膀,大大咧咧的话臊得王志成满脸通红,那羞怯的模样活灵活现,在虞啸卿的脑海里是从未有过的清晰。
虞啸卿赤红的双眼从死人身上转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弟弟,他从未见过生死,更未上过战场,他单纯得就像一张白纸,小三十年的人生里,除了父母的慈爱,就是妻子的柔情,他的世界于地上的死人而言,乃是极乐。
就因为你是他的小儿子?
就因为你是他的小儿子,就能让一个身经百战的猛将为你殒命?就因为你是他的小儿子,就能虚挂团长之职拿江防当儿戏?就因为你是他的小儿子,就能在这战火纷飞人人自危的年代独享欢愉?
不能,你不能!
“你不能……”虞啸卿推开涕泪横流的虞慎卿。
想来,自己征战沙场十余年,参加过惨绝人寰的战役无数,哪怕是在生命垂危之际,父亲仍是不肯施舍给他半句温言软语,“啸卿吾儿,当以马革裹尸为荣,兴我中华,耀我门楣”这是父亲对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相比之下,慎卿只入伍一年,父亲竟接连修书两封,别无他意,唯命啸卿拼劲全力保慎卿平安喜乐。
慎卿啊,虞啸卿轻轻擦拭虞慎卿眼角残存的泪痕,你独享安乐那么多年,也是时候帮帮哥哥了,哥哥不图其他,只求你成全哥哥的忠义铁血之名,因为你也是虞家儿郎,生在这样残酷的年代,你又怎能独善其身?不,你不能……你不能……
“你不能!!!”虞啸卿一声怒吼,手起刀落。
唐基想要劝阻的手停在半空中,一切,都晚了。
“哥哥,哥哥……”抱着慎卿的尸体,虞啸卿似乎又听见了他喊他哥哥,欢快的、怯懦的、平静的、委屈的,一声接着一声。
“慎卿不怕,你母亲在等你,瑞平也在等你,过不了多久,哥哥也会去找你……”语毕,虞啸卿放下虞慎卿的尸体,大步离开,张立宪等却还在震惊中没缓过神。
“呆愣着干什么!小RB都要打到重庆了!”虞啸卿一声呵斥,四大金刚才如梦初醒,急忙跟着上车,朝大部队逃窜的方向一路追去。
“哥哥,哥哥……”
“……这虞家二姨太的滋味还真不错,臭□□,大声叫!”
“畜生,虞啸卿,你这个畜生,阿良,阿良一定会宰了你的!”
“面具就算长在脸上也是面具,你肚子里的,仍旧是那颗阴险毒辣的心……”
“师座想见祁团副?”
“啸卿吾儿……慎卿自幼怯懦,不似你杀伐果断……为兄者定要护幼弟周全……”
还是当年那些人,仍是当年那些事,一句句扎心的话语被车轮碾压得支离破碎,分外狰狞,挥之不去,虞啸卿握紧手中大刀,立于车上,岿然不动。
5、
横亘在逃兵洪流中的龙文章,双目赤红,抬手便是一枪,正中领头者的眉心,炸裂的枪声让游离的虞啸卿回了神,他紧盯住龙文章的眼睛,那双眼睛,似审视过尸山血海,领略过人间万象,仿佛什么都珍惜,又好像什么都不屑,却独独能给他这个藏了太多心事的可怜虫一丝慰藉。
“师座殉国,幸好是个谣言。”龙文章谄笑,颤抖的双手暴露了他难以按耐的激动。
只要虞啸卿还活着,虞师仍是无坚不摧的钢铁之师,重整江防只是须臾。夜里,两岸重归平静,收拾残局的小股部队偶尔放出几声的枪响,和着师部里营级以上军官被仗责时发出的惨叫,让虞啸卿感到莫名的心安,是了,心安,此刻,他最怕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