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15)
时隔38天,二人再次相见,恍如隔世。
龙文章的眼睛是失焦的,茫茫然失了魂魄一般。虞啸卿盯着他一瞬不瞬,讲话时盯着他,敬礼时盯着他,发银饷时依然盯着他,直到毁了半张脸的张立宪走过去对他说:“小何死了,小何说师座万岁!”虞啸卿才回过神来,他想,所谓众叛亲离,便是这种滋味吧,未及反应,竹内联山的轰炸机飞过头顶,虞啸卿敛了心神,对着天上一通乱打,等再回过头时,龙文章等已经不见了。
除了虞啸卿,迎接队伍里还有一个人也将目光对准了龙文章。李明峰对龙文章闻名已久,这个已然成了虞啸卿软肋的男人,看起来既肮脏又颓废,身上是掩不住的恶臭,想来,38天的坚守不易,想来,被辜负的感觉亦不好受……并没有预想的畅快,心里反而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
李明峰二见龙文章,是在虞啸卿东岸的办公室,四个似人似鬼、似兵似匪的军官东倒西歪倚在一起,呼噜声此起彼伏。李明峰看着虞啸卿回来,站在那里对着他们发呆,然后取来毯子为他们盖上,然后离开。他看见他们忽然醒来,连滚带爬追出去,坠落山坡,险些被撞,他看见龙文章强弩出来的笑,又邪性又痞气又哀伤……
第三次见面,是在川军团的临时驻地。李明峰找到龙文章的时候,他正站在迷龙帐子外边发呆,迷龙那掺和着粗重喘息声的二人转响彻天际,成了整个营地最具违和感的背景音乐。
“龙团座,鄙人李明峰。可否借一步说话?”李明峰满面笑意道。
“我不认识你。”龙文章面无表情。
李明峰也不恼,接着说:“里面那位……是你的机枪手吧?据说身经百战毫发无伤?李某素来爱才,不知龙团座可否给李某人一个护才的机会呢?”
龙文章终于抬起头来正视李明峰,眼里是掩不住的希冀。
“那么现在,龙团座,可愿意与李某谈谈?”李明峰道。
李明峰与龙文章密谈的同时,虞啸卿正携重金坐在老老陈屋里,老老陈端起茶碗咂摸了一口,缓缓道:“啸卿啊,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对你有提携之谊,恩友的孩子被杀,你该与我同仇敌忾,而不是为凶手求情。”
虞啸卿:“伯父……”
“好了。”老老陈不耐,起身道:“中统虽颓相尽显,但也不是什么芝麻绿豆大的人物都能欺负的。虞侄回去吧,不送。”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已是毫无退路。
重庆一行,一无所获。
见完老老陈,虞啸卿深感无计可施。其实,迷龙的死活他并不在乎,一个机枪手,哪怕曾一起出生入死,于他而言也不比一把配枪重要多少,他担心的是龙文章,怕他就此对自己失望,那么他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见完李明峰,龙文章则知迷龙非死不可。从唐基那里求来了亲手了解迷龙的恩典,那一枪跟他预料的一样艰难,他的突击队长机枪手,一路唱着二人转,领着媳妇儿抱着娃,从缅甸到禅达,从逃亡时那场螳臂当车的血战,到敢死队主动出击树堡的奇袭,奇迹般地毫发无伤,如今,却要因为一个国之蛀虫死在自己人手里,龙文章恨啊,恨迷龙不懂审时度势,恨自己人微言轻,恨虞啸卿铁石心肠,恨DG腐朽,恨世道无常……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回家去吧,迷龙!回去那片生你养你的黑土地,这一世,不管是漫长的煎熬还是零星的温情,都忘了吧,若有来生,我为你背负所有杀孽,你安享朗朗乾坤。
枪声炸响,与迷龙一同倒地的,还有已然绷断了最后一丝神经的龙文章。
虞师师部。李明峰对着迷龙尸体冷笑一声,还真是小瞧了这个龙文章,确切地说,是小瞧了龙文章对虞啸卿的执着。当初,李明峰本想靠给假情报报销整个虞师,却不曾想被龙文章坏事。之后便抓住龙文章带人去东岸救孟烦了父母之事大做文章,让上峰怀疑虞啸卿通共,不想因虞啸卿声名在外,他又没有确切证据,最后不了了之。迷龙东窗事发,李明峰开出交换条件,他救迷龙和川军团,龙文章指认虞啸卿通共,怎知,为了维护虞啸卿,龙文章竟亲手杀了迷龙,李明峰暗自唾弃,什么狗屁兄弟情深,不堪一击。
6、
迷龙死后,龙文章和虞啸卿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再见,便是西岸的温泉。朦胧的氛围和温暖的泉水很容易让人倦怠,龙文章眯着眼睛靠在池子的一角,闲话过后,虞啸卿开启他的激昂演讲,他说,他希望龙文章振作,他们一起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不得不承认,虞啸卿是个天生演说家,龙文章差点就动了心,龙文章暗暗自嘲,动心?他还有心吗?
“你笑什么?” 虞啸卿突然停下,面对龙文章不合时宜的笑,他竟有些心虚。
龙文章摇了摇头,并不做声。
虞啸卿怒极:“龙文章,龙团座,你醒醒吧!”他抓住龙文章的头发,把他往水里按:“不就是TMD死了几个人吗?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一按一台几个回合,龙文章被呛得半死,终于窜出水面,龙文章本能地抓住虞啸卿的胳膊,大口喘息,就在这时,他看见了虞啸卿小臂上的新伤。
龙文章惊诧道:“你自杀?”
虞啸卿冷笑:“没你那般决绝!”
龙文章无言以对。
龙文章坚信,只要心存仇恨就还有生的渴望,于是,他就将自己送到上官戒慈面前,任她挥洒愤怒。耗子药并不难喝,在一次又一次活了死死了活的过程中,龙文章渐渐爱上了濒死的感觉,疼痛侵入了身体,却解放了神经,压在心里的千斤巨石仿佛轻了许多,他有多久没能睡得这么安稳了?三年还是五年?梦里,他回到了NJ,看见了慈爱的母亲,青春年少的战友,还有仍旧意气风发的虞啸卿。
打从龙文章回来,虞啸卿就派了人悄悄跟着他,每天入睡前,他都要听听龙文章这一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在得知龙文章去找上官戒慈喝耗子药后,虞啸卿腾地从椅子里站起来,双手握拳撑在桌面,大口喘息,目眦欲裂,好半天才复又平息,瘫软地倒在椅子里。
虞啸卿问:“龙团座,现在怎么样?”声音清冷,似是还带着些许委屈。
“报告师座,龙团座抢救及时,暂无性命之忧。”
虞啸卿舒了一口气。算了吧,任他胡闹一次,就算了了他心里的自责。哪知这一切只是个开始,龙文章养了几天,身体好了之后就又跑去喝耗子药,虞啸卿前所未有地发疯,他一把挥掉了桌上的东西,大喊着:“杀了那个女人,杀了她!”
唐基挥退了前来汇报的士兵,一边帮虞啸卿包扎刚刚被硬物划伤的手臂,一边道:“那是他们川军团兄弟之间的事,你又何必去掺和。”
唐基总有这种一句话撇清所有是非的本事。
龙虞二人的短暂会面不欢而散,虞啸卿看着龙文章佝偻的背影越走越远,越变越小,他终于承认了,信任过他的人,无一不是遍体鳞伤,不得善终,他曾坚信龙文章会是个例外,可惜,他又赌输了。
7、
接下来的日子里,虞啸卿在西岸不要命似的疯狂撕咬日寇,龙文章却在东岸被李明峰逼得走投无路,耗子药也无暇去喝了。不辣和烦啦的父母因窝藏日本人和私囤□□先后被捕。张立宪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精神去找唐基,唐基操着一口纯正的唐山腔,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师座在西岸浴血奋战,川军团却在东岸纠缠儿女情长,拖他的后腿,这样好么?你也劝劝龙团座,莫忘了军人之根本。还有你啊,在那边呆够了就回来吧,师座没有你,不习惯。”张立宪依旧清秀的半边脸依稀还能看出表情,他在回忆,回忆虞啸卿或严厉或温柔或急切或和缓地喊他:张立宪。张立宪?张立宪!张立宪……彼时,自己最爱站在师座的斜后方,看他的军装一丝不苟,看他的后背挺拔如松,心里骄傲地想,这就是中华之脊梁。可如今,经历了人鬼莫辨的38天,自己已经习惯了随时随地搜寻龙文章的破烂的背影,看见他,心里便会升腾起活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