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302)
八月的北京,最高气温已逼近三十六度。
梁丘云半坐半躺的,靠在床头,嘴里叼一只烟,用打火机点烟。
柯薇嘴里也叼了支烟,她抬起头,用自己的烟去对准了梁丘云的烟。
这么对了好半天,火才着了。柯薇凑到梁丘云身边,她觉得梁丘云就像一头饥饿的公牛,永远不能满足似的,吞吃着她们的爱,吞吃她们鲜甜的生命。
“你就不能买件好看点的衬衫……”柯薇轻声抱怨,她回头和那个被她带来的小明星说,“像你们小云哥这样的,这种钢铁直男,就这种审美水平,一辈子就基本告别同志了——”
傍晚时分,梁丘云洗完了澡,换了衣服,往楼下健身房走。柯薇跟在他身边,还在不停絮叨他的衣品。
酒店健身房里不少熟人面孔。梁丘云一进去,就有好几位老板把他认出来了。近来《狼烟》大热,梁丘云去哪儿都受欢迎。柯薇过去跟着《大都会》柏主编采访过不少商界名流,在这个圈子里,她一样混得如鱼得水。
有老板叫柯薇少说几句:“我告诉你,成功,才是一个男人最好的衣装!”
“他才成功多久啊,”柯薇笑着说,“您不让他穿好看点,我看他成功不了几天了!”
梁丘云和几位经理聚在一块儿聊天,聊他们脚下的健身器材。“健身我是真的不行,坚持不了,太痛苦了,”一位经理面露苦色,连连摆手,又佩服道,“就云老弟你这个身材管理,我看你以后没什么事不能成的!”
过去,北京不少“文人墨客”都在望仙楼附近活动。如今望仙楼倒掉了,这些人只好出来混各色的饭局,自谋生路。梁丘云在当晚的饭桌上意外收到了一幅字。
“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
梁丘云哭笑不得,想了想,他收下了。他端起酒杯,站起来给那位老师敬酒。
他这一站不要紧,一桌子的人全站起来了。
梁丘云现在是中国电影票房冠军,《狼烟》还在上映,续作有万邦影业的大手笔投资,星途可期。
人人想沾他的光,人人都想借他的风。
偏偏梁丘云自己还格外谦虚,仿佛在他看来自己这一切纯属运气,而这运气来来去去,是说不定的。
“云老弟,我真的看好你,”给他敬酒的人却说,“全国人民听了五年的红牙板了,也该听听铁琵琶了!”
*
骆天天办理出院手续那天,梁丘云没有来。
魏萍让他抓紧时间办完手续走人,公司现在积压了巨量的工作:“人家都不要汤贞了,就等着有个人补个缺,你倒好,再不出院,工作都让别人抢去了!”
骆天天坐在车里,看车窗外的风景不住后退。真奇怪。骆天天想。北京看起来并没怎么改变。
整个世界的面目却变了。
他们说,汤贞失踪了。汤贞怎么会失踪呢。他不是永远站在光下,站在最高的地方,永远迎着风口,让骆天天走去哪里都避不开他吗。
他们还说,汤贞现在是人人喊打,过街老鼠。
车到了公司楼下,骆天天下车,跟随魏萍进了公司。魏萍告诉他,公司现在乱得很,如果有记者追问,暂时什么都不要说。
“人呢?”骆天天问。
魏萍顺着骆天天的目光,转头望过去,发现那是地下练习室的入口楼梯。
“练习生都回家了,”魏萍说,“宿舍搬空了,前段时间太乱,”又说,“应该下个月开学就都会回来。”
公司里的人见了天天都很亲切。连毛成瑞也是。过去半年,骆天天没少和这位老大爷翻脸,没少顶嘴吵架,骆天天就是不肯听他的话。
如今半年过去,甘清死了,不夜天彻底关门歇业。骆天天就算还想不听话,也找不到个由头了。
毛总办公室里电话一直响,骆天天听着,对方似乎是万邦那边的人。
魏萍告诉他,公司快有一半业务都到他“小云哥”身上去了。
“都没人了,你上宿舍楼干什么?”魏萍问保安要了一串钥匙,从上面取下其中两把,给骆天天,嘱咐他,“最近和你小云哥,把关系搞好一点。他既然好心好意去医院看你,别总对人家爱答不理。”
练习生们都搬走了。现在让骆天天站在大院门口看这栋小宿舍楼,别说和不夜天比,就和旁边那些新开的酒店新盖的小区比,也显得这里破破烂烂,一股寒酸气。
从他十一岁那年,被大姨牵着手,领到亚星娱乐来,骆天天最快乐的回忆居然都在这里了。门外是北京的八月,连地面都被阳光灼烧得滚烫。骆天天打开了那把沉重的锁,走进大门去,周遭的温度一下子冷了下来。
祁禄就住一楼,就是传达室旁边那间。过去骆天天总是一进门就来找他,骆天天有什么高兴的不高兴的全和祁禄讲,他们俩跑上三楼,去梁丘云的宿舍抢着用他的冰箱,从里面拿冰好的果味汽水来喝,还要梁丘云骑着摩托,前面坐一个,后面坐一个,载他们去游乐场。
骆天天踮起脚,透过宿舍门上那方窗格,往里面望去。
是完全陌生的房间。祁禄早搬走了。
骆天天转身沿楼梯上楼,台阶下面地板上有块血迹,时间长了,早已发黑。
梁丘云住在三楼。以前骆天天总觉得“316”,这三个数字组合起来也像梁丘云这个人似的,硬邦邦的,冷冰冰。很多年里,骆天天满怀欣喜,兴高采烈跑进这宿舍。多少次,他又被梁丘云蛮横地赶出来,那扇门会紧紧关闭。
梁丘云在医院抱着骆天天对他说:“天天,哥错了。”
梁丘云还说,以后哥会照顾你。
316宿舍门口那台公用电话的线不知为什么断了,垂下去。骆天天看了它几眼。
骆天天从兜里摸出一张医院的患者登记卡来。
卡插进门缝,上下撬了撬便把门锁撬开了。
映入骆天天眼里的一切,居然还和记忆里那么相似。
只除了,一张黑色遮光布被钉在对面窗户四围,好像一堵巨大的黑墙,矗立在骆天天面前。
卧室那扇小门上了锁。骆天天伸手推了推,没推开。这宿舍难道还有人住?梁丘云不是搬去那个旧小区了吗。骆天天看到了那台他总是坐在扶手上看电视的旧皮沙发,又看到了那间衣柜——小时候,他总喜欢坐在里面,安安静静,就不会被爸爸的打砸波及到了。
门外有人开门锁的时候,骆天天还靠在衣柜的一角睡着午觉。
梁丘云走进来,他身上有股极浓郁的香水味,混着酒味。骆天天听到皮鞋踏出的脚步声,他睁了睁眼,抬起眼睛,透过衣柜的门缝朝外看。
他一眼见到梁丘云的背影。
梁丘云在那台旧皮沙发边脱掉了西服外套,解开领带。几个朱红的口红印就沾在梁丘云衬衫的后背上,骆天天看得清清楚楚,梁丘云也许并不知情。
他摘掉了袖扣,翻起袖口。梁丘云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喝了口水,接着,他从口袋里摸了把钥匙,走向卧室那扇锁着的小门。
梁丘云像一个没有太多耐心的主人,他养了只猫儿,又怕那猫会打翻家具,于是便把一只小生灵锁进一个房间里。
骆天天的眼睛贴近了眼前的缝隙。
卧室门打开,床上有人。
“阿贞。”是梁丘云的声音。
如今的梁丘云看上去已经与骆天天记忆里很不一样了。他穿的衬衫相当贴身,西裤应该也是定做的,颇显身量,头发也打理过,大概一早就有工作,要参加什么见面会。梁丘云在床边弯下了腰去,低头亲昵了一会儿。
铁链甩在地面上,发出一连串的钝响,骆天天才意识到那个人是被捆在里面的。
一阵骚动,有人在挣扎,牵动着卧室里一架床都被铁链拽得吱吱呀呀的。
骆天天听见“啪”得一声,是一记响亮的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