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251)
“对不起,小周,”汤贞忙说,他抬起头看巴黎街头的灯柱,“现在已经太晚了,你还是快点睡——”
“你就不能说句别的?”周子轲打断他道。
汤贞眼睛眨了几下。
周子轲无可奈何,他呼吸声又变粗重了——汤贞沉默了那么久,犹豫了这么久,在电话里说句“我想你”很难吗,不说那些唠唠叨叨的废话很难吗——他像是又要把电话扣掉了。
“你别发脾气了……”汤贞低下头,好像重重心事,在心里积压着,被小周一个个电话挂得,挂得他更不知道如何倾诉,“我在法国也是自己一个人睡……”
*
北京的夜寂且静,周子轲愣愣听着,把手机更近地贴近耳边,他从没觉得手里这个电子玩具这么重要,周子轲不自觉抬头瞧了窗外。
同样的月亮,汤贞能看到吗。
“你去睡吧,小周,”汤贞说,又是那种唠唠叨叨轻声呵护的语气了,“你明早还要上学……”
“周六上什么学。”周子轲说,再生不出气来了。
汤贞把手机放进口袋里,通话始终接通着。他随西楚乐队一行人上楼去找小马,然后将小马送去了医院。街上有狗仔一直追他们的车。汤贞回到自己酒店时已是零点了,北京那边天也应该亮了。
汤贞洗漱时几次对小周道晚安,可每次通话结束不到几秒钟,对面又立刻打过来。
汤贞钻进被窝,手机放在耳边。汤贞一开始小声回答着小周电话里的问题——今天去了哪里,见到了谁,那个叫小马的年轻鼓手为什么会碰白粉。汤贞说,小马的生母比小马的爸爸年长六岁,她将他带上了一条错路。
汤贞声音变微弱了。“你还不睡吗,小周。”汤贞呓语似的。
周子轲好像是关心着汤贞的生活,又或者他只是想多听汤贞说几句话,只是想和汤贞共同度过这样一段时间。
你睡吧。周子轲轻声道。
第二天一早,汤贞被自己腰底下压的手机给硌醒的。他不知道手机为什么会掉到被窝里去,手忙脚乱拿起来一看,上面一通电话居然已经持续了六个多小时,到现在还在继续。
手机马上没有电了,汤贞贴耳听了一会儿手机里面。“小周?”他轻声问。那边安安静静的。
北京已是中午,也许小周早已经睡着了。
祁禄一大早又要去练车,他对自己的驾驶技术仍不自信,他总想学成电影里梁丘云的样子,可哪有这么容易。新城影业派了一位司机教员过来,汤贞一大早陪他们到楼下,对祁禄几番叮嘱,把他们送走,才回房间自己独自吃早餐。
周子轲打了房间里的座机。
“你手机没电了?”他瓮声瓮气道,大概也才刚醒。
“你睡醒了?”汤贞高兴问他。
周子轲愣了愣。
“你怎么这么高兴啊。”
汤贞吃着手里的羊角面包,抬眼瞧酒店窗外:那广场上来来去去的游人,铃兰花开了,阳光普照下,五月的巴黎布满香氛,每个人都是高兴的。
汤贞觉得他不用一直去羡慕别人。
“我昨天忘了挂电话了。”汤贞忽然笑道。不知他是想转移话题,还是这就是回答。
周子轲在那一段沉默了一会儿。
“最近有一个中法文化交流的活动,”汤贞主动提起,“林爷他们要来巴黎排《梁祝》了。”
“哦。”周子轲说。
“首演定在下个月月初,结束以后,可能能给我放三天的假,”汤贞在窗边坐着,被艳阳照得微眯了眼睛,他对周子轲小声保证,“你在北京好好复习,准备考试,等考完试也许我就回去了……”
汤贞三月底到了法国,如今已是五月份。刚来时他一有时间就往国内去电话,人只当他思乡情切,可转眼两个月过去,这电话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还越打越舍不了,放不下了。
就像糖,总是愈牵扯愈黏稠。汤贞在中法文化交流协会举办的接风洗尘宴上见到了刚下飞机的林汉臣老爷子。汤贞笑呵呵的,见谁都笑,和理事们客套,他年纪还小,从后面抱着林爷脖子,也不显得奇怪,只觉得孩子气。林汉臣突然问汤贞:“没有没有,不是不是?”
“啊?”汤贞起初没听明白。
林汉臣沧桑的眼中带笑,看着他。
*
对乔贺来说,《梁山伯与祝英台》原本只是他人生的一个小插曲。与他太太不同,乔贺对这部戏没有抱过过高的期待,可它也确实成了他人生的转折点——无论事业上,情感上,抑或是大众形象上。
周子轲在酒吧卡座里翻看眼前的报纸,他手里夹了一根烟,烟已经烧得只剩滤嘴了。
报纸上写,乔贺只身赴法度假,疑与英台异国相会。
旁边附的一张照片里,乔贺身着衬衫,在卢瓦尔河谷独自骑自行车。
首都剧团方面对此回应称,剧团组织采风活动,与中法文化年正好接档,不仅乔贺老师去了,剧团很多同事也在:“希望观众朋友们、媒体朋友们,能多把关注的目光放在我们演员老师精心演绎的优秀作品上。”
汤贞在短信中回复道:“我还没和乔大哥见面,怎么了?”
周子轲夹烟的手指快速按手机按键,还没打出几个字。
新信息来自阿贞:
[小周你还在温书吗?累吗?]
周子轲手指一顿。
艾文涛和十来个朋友凑在一起玩骰子,高考将近,艾文涛正烦恼,可能考试一结束他又要继续跟着他爸巡视工厂。
对面人问:“小涛儿,子轲儿找那对象到底谁啊?”
艾文涛听见了,回头一瞅,他哥们儿还在那按手机,不知发什么悄悄话。
艾文涛心里不太痛快,他和周围这些人,这些纨绔子弟们,也不是没见过周子轲谈恋爱。但周子轲之所以是周子轲,就因为他应该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女朋友怎么了,周子轲每一届女朋友三天两头找不到他,最后还不都上赶着来求艾文涛。
艾文涛摇着手里骰子,嘟囔:“我也不知道……”
他现在也很难联系上周子轲了。以前是怎么打电话都不接,现在是怎么打怎么占线。这劲儿忒邪了,没见过这么谈恋爱的。
周子轲开车回家,途中绕远路,一不小心就绕到城南去了。夜幕薄得仿佛透明,周子轲远远看见了汤贞那栋高层公寓,就在路的前方。他总觉得他待会儿停了车,沿着电梯上楼,便可以走进他的“家门”去了。
在记忆中,那是万般温暖的所在。周子轲会把汤贞抱着,会听到汤贞问,小周,你是不是喝酒了,又抽烟了,你有没有吃过饭,怎么这么晚才回家。
你呢。周子轲突然想,他在前方路口转了方向,他突然很想问问汤贞,你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汤贞一连数天与周子轲打通宵电话。考试第一天的一大清早,周子轲刷着牙,擦掉镜子上计算的日期——还有不到十天,他就能见到汤贞了。
巴黎还是深夜,汤贞在电话中说:“你不要紧张,好好发挥。”
周子轲把书包丢进车里,发动了车子。
“我就是紧张。”周子轲把车驶出地库,对汤贞说。
汤贞说:“高考和平时考试一样,小周,只要把会做的题目——”
“你亲我一下吧。”周子轲抬眼看了窗外的阳光,给出他的建议。
汤贞在手机里安静下来。
周子轲舔了一下嘴唇。“你亲了吗。”他说。
汤贞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问:“……还紧张吗?”
高考结束后,朱塞百般联系周子轲,联系不上。这天,《梁山伯与祝英台》剧组从巴黎打来电话,问朱经理能否将正在展览的英台戏服紧急空运去法国。
“这恐怕不行吧,”朱经理为难道,“外地来的观众太多。”
周子轲戴了一顶棒球帽,在拥挤的展厅里悄悄仰起头来。他望向眼前这件戏服褂子,衣领袖摆绣满了丝丝细细的鸟羽,被小心支撑在展架上。透明展柜隔绝空气,把这件戏服封存在里面,供万千人观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