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103)
人在城市呆久了,是见不着这么干净的地方,也见不着这么多漂亮的马。这些马匹,无一不是万中选一,血统、毛色、体型,稍有不合格,从一开始就会被筛下去。只有条件优秀、性情坚韧的马,才有资格被人类相中,经过驯马师数年的培训,长成如今成熟温驯的模样。里面有些血统特别名贵,天分特别优异,一看就与众不同的马,还能替马主出征国际大赛。万一走运得支奖杯,那就不只是给马主长脸了,连带着整座马场的身价都能提一个档次,名扬海内外。
都说黄金易得,宝马难求。这样的一匹马,对马主就是座行走的金库,当打之年自不必说,等马儿年纪大了,过了参赛的最佳年龄,一样是吸金利器。无论是带回马场供人参观,还是以高昂的价格借给世界各地的富豪马主配种,都是源源不绝的财路。
只不过这样的良驹归根结底是少。绝大多数还是那些条件过关,却登不上大赛台面的马匹。培养他们的目的就像眼前这样,漂漂亮亮站着,叫停就停,叫跑就跑,有些无伤大雅的小脾气,还可以美其名曰特色,有性格。也不需要做更多,只要乖乖由客人牵着,让客人骑着,任客人合影、拥抱、抚摸,讨得了客人的欢心,晚餐就多几块甘蔗。
“咱们是养马,再怎么养也是畜牲,”日头大了,小艾总拿了墨镜戴在眼前,遮了眼睛,“至少心不亏啊。”
叫他这么说,甘老板更不明白了。他也下马,驯马师过来牵马时恭恭敬敬,低声叫了句“甘总”。
“我哥们这人,从小的生活,为人处事,和你和我和所有人,就不一样。”
甘老板点了支烟,听小艾总说。总有路过的女客人偷偷瞧他,甘霖远远望见那些视线,回以一个微笑。
小艾总接过甘老板递来的烟:“像咱们这样的家庭,但凡父辈有些家业的,下一代走的路子都差不到哪儿去。十有八九,打从一出生,往后的路就被自己爹妈安排死了——我还真就没碰见过多少不是这样的——从几岁上学,几岁出国,几岁读个MBA,要么读些文学、艺术的,再到几岁回来,成家立业。在外面无论怎么疯,到头来还是得乖乖回家,继承家业。”
“父辈们,都在背后看着,”艾文涛说,“说到底,他们那么大的成功立在那儿,咱们这些做儿子的,一想到要自己接手,想到这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一家老小,全公司上下的员工,都指望着自己能把父辈留下来的基业发扬光大,你说说,谁还能没个心理压力,做任何事情都是如履薄冰。”
甘霖说:“艾总年纪轻轻,考虑得很深啊。”
“可我那哥们儿,他没有啊,没压力。”小艾总说。
“有些时候,我也不知道他们家那位老爷子怎么想的。劝他吧,他也听不进去。”
甘霖手里夹着烟,突然说:“澳洲那边华人圈子里有个传言,说周家老爷子在海外……”
他没说下去,艾文涛看他一眼,说:“那些个风言风语,拉倒吧,趁早没有的事。”
甘霖看他。
“信我一句,甘总,”艾文涛说,“那老爷子哪来的私生子?这么多年,他一家子从上到下我都认识,我就没听任何一个人说过,有什么私生子的。还什么‘暗中培养’,‘藏在国外’,还什么,等老爷子一退休,我哥们儿就要被扫地出门,什么优秀的接班人就要出现,”艾文涛说着,气愤道,“他妈胡说八道什么东西?以为是写小说?”
小艾总拿烟叨空气。
“有那么些人,成天巴不得我哥们儿就是他家立下的幌子,早早出了他家门最好。”
甘霖说,这么大的家庭,肯定都盯着独生子。
“人心难测。有的人吧确实是为了他们家好,指望着我哥们儿‘浪子回头’,能听话,好好壮大他爹他爷爷的基业,”小艾总说着,呼出一口烟,“那另一些人呢,我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看戏,想看好戏。想看我哥们儿怎么下场惨淡,将来怎么落魄,就盼着那么大一座嘉兰塔在他手里,在我哥们儿手里,在他周子轲手里,彻底倒掉的那天。”
“就是他妈混蛋。”
“而且呢,我也提前告诉你,没用!”小艾总把烧掉一半的烟叼回嘴里,又恢复了精气神,摆着手和甘老板讲,“这些人,怎么想都白搭。我哥们儿这人,就是牛逼。人中之龙,不是吹的。想看他倒霉,投胎几辈子也看不着,想都甭想!”
“就连他老子——当年他在亚星娱乐那破地方出道的时候,他老子都想看他出洋相,越大的洋相越好。可结果呢,我兄弟轻而易举,上了电视,歌儿都不用唱,粉丝声势,妈啊,那个浩大,比什么大牌明星都受欢迎。就露个脸,票子哗哗地进账,把老头儿气得吹胡子瞪眼。老一辈人干了一辈子实业,哪理解现在这些事儿,还指望进了社会能教育教育他儿子,结果呢,白搭!混日子都能混到金字塔尖上去。去亚星娱乐怎么了,亚星娱乐谁敢动他一根汗毛。甘总你刚才不是问我他为什么去亚星娱乐吗,还能是为什么,你看把他爹气得那样!”
甘老板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所以说,他进亚星娱乐,是为了跟他家老爷子置气。”
小艾总跟自己司机关照了几句,叫对方把车开回公司,接着他钻进甘老板的副驾驶座上。“那可不,”他说,“否则还能为什么。”
甘老板发动了车子,慢慢倒车。车里安静,甘总这时告诉艾文涛,他远房侄子小威回家的当天,其实就挨了家里一顿揍了。
“可无论怎么打,这小子也不肯说实话,”甘霖说,转头看艾文涛,“就知道胡编乱造,说什么,他只是想跟几个男同学一起找一位亚星娱乐的明星,叫汤贞的,一起出来吃顿饭。也没说别的。然后周家那位小公子不知怎么,一听这话就红了眼,就把他打了。”
小艾总坐在副驾驶上,嘴里还叼着半只烟,他嘴角僵了僵,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甘霖也笑,前方红灯变了绿灯,他这车开得忒慢,让后面的汽车司机直按喇叭。
“那天我就在现场,”小艾总描述道,“我亲眼看着小威自己喝多了,找我兄弟的麻烦,当时把他提溜出去他就认错了,说都是他的错,一回家又死乞白赖不承认了?”
甘霖叹气道:“这孩子,叫他爹妈惯坏了。”
“再说了,我哥们,因为个明星和人打架,这话说出去谁信,有人信吗?甘总你信吗?”小艾总问。
甘霖说:“按常理来讲我肯定不信的。”
小艾总看了他两眼:“就没这回事。”
甘老板告诉小艾总,这人年纪越大,活的岁数越长,越是对很多事情就不敢轻易断言了。大千世界看得多了,确实是无奇不有:“我们家那些亲戚比较谨慎,艾总别见怪。”
车子开过护城河,夕阳照在河面上,搜货船的影子在窗外一闪而过。
“这有什么好见怪的,”小艾总说,“我理解,甘总你说的对,有的时候吧,那些听着看着越是离奇,越是匪夷所思的事,到最后越有可能是真的。”
“但这事,就别瞎胡闹了,没有就是没有。”
甘霖的车停在一家公司楼下。把小艾总送到这里,他就打算走了。小艾总想留他吃顿晚饭,便问他这时候了还上哪去,他说趁太阳落山之前,去趟市郊的公墓。
“在国外这些年也没机会回来,趁今天有点时间过去看看。”
小艾总说:“你家的墓地不都在南边吗。”
甘老板简单说:“一个侄子,前几年出了点事,埋北京了。”
小艾总一双圆眼睛眨了眨,意外看着他。甘霖说,家丑一件,实在不知如何开口:“和一些不该混的人混到一块儿,一车四个人,叫人撞死了两个,其中就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