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遗落的芳华(3)
他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梅入云,摊主老爷爷也盯着梅入云。两人好像狼盯上了肥羊,就差眼冒绿光了。
“......好吧。”梅入云掏出两个铜板,递出去又收了回来,对那眉眼弯弯的人说:“你先回答我两个问题。”
“二十个也可以。”
“知无不言。”梅入云说。
“言无不尽。”
“尊姓大名?”
“吴仕绯。口天吴,仕途的仕,绯红的绯。”
能取出这样一个名字的,一定出身大户人家,男孩被给予众望,仕途红火,光宗耀祖。
“第二个问题,我唱旦角多年,从未听过男人的声音可以如此接近女人,你是怎么做到的?”
吴仕绯愣了一下,鼻息间呼出温暖的水雾,苦闷的神色转瞬即逝,他笑了,唇红齿白的模样特别扎眼。他道:“先生不会是想用一块地瓜买走我的秘诀吧?”
“......”
捂得热热的铜板被放在摊主老爷爷的手里,吴仕绯如愿以偿,抱着地瓜不舍得下嘴,仿佛手里捧着一块黄金。
梅入云伸手就给他揪下来一半,塞进了自己嘴里。
“啊!”吴仕绯眼睁睁看着地瓜被抢走,好不心痛,呼道:“先生言而无信!”
“你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当然只给你一半。”梅入云勾起嘴角,像个泼皮无赖,又威胁道:“再不吃,我就把另一半也吞了!”
吴仕绯抱着剩下的就开始啃,急匆匆的,好像从没吃过这玩意似的。
梅入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问:“伍肥狗扣你工资了?”
吴仕绯摇摇脑袋,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你家里很穷?”
吴仕绯点点头,说:“先生家里缺打杂的吗?我洗衣做饭打扫铺床,样样都会。”
看着吴仕绯晶亮又弯弯的眼睛,梅入云腹诽道:你就装吧,伍肥狗给的工资可不少,就你身上这一件呢子大衣,少说几百个大洋呢,还有,洋人的玩意儿是穷人家的孩子说学就学的吗?你估计就是个从家里跑出来的大少爷,不知人间疾苦。
“先生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梅入云把汤婆子塞进他手里,转身就走,挥了挥手以示拜拜嘞您。
回去的路上,小全儿一直激动地讲述着当时被吓到的那一幕。
“那人一蹦上来,我的天哪,吓死爷爷的小心肝呦......”
梅入云一路上想着吴仕绯身上的矛盾点,越想越奇怪,冒出一句:“不行。我去看看。”
“哎,师兄你去哪?”
“你先回去。”
梅入云做贼似的跟在吴仕绯身后,看着他抱着自己的汤婆子,一边走一边哼着调子,不发抖了,心情也不错。
他拐进了黑黢黢的小巷,那一片的矮屋都破败得不成样子。梅入云看见他遇到了一个男人,说了几句话,突然被推倒在地,发出一声惊呼。那男人抢了汤婆子就往外跑,嘴里还骂着:“唱一天就得了这么个破玩意儿,不值钱的货!”
梅入云和男人擦肩而过的瞬间,闻到了一阵诡异的香气,是阿芙蓉膏的味道,此人是个瘾君子。
那边吴仕绯拍了拍身上的土,慢慢站起来,他的呼吸在寂静的小巷子里依旧很轻,轻得仿佛就要飘走。他笑道:“先生莫不是有跟踪别人的习惯?”
“那个人......”
“他是我父亲,他活不了多久了。哈哈。”吴仕绯的笑容单纯,眉若新月,像是在讲一件很愉快的事情。他又道:“先生你看到了吧,我真的很穷。”
“你为什么不让他自生自灭?”
“因为他对我娘很好。我还很小的时候,娘死了,是他做了三个月的苦力,攒了棺材钱,抱着娘烂掉的身体,让她入土为安。”
他投来的无奈的目光像一把刀,突然扎进了梅入云的心窝。他见他人前风光无限,便擅自揣度他的人生,在他端庄得体的外表下,梅入云见到了一颗破败的心。这该死的人情冷暖!他突然很窝火,猛地踢散了脚边的雪。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晴天,雪是停了,但化雪的时候反而最冷。
吴仕绯窝在街边包子铺里吃早点。
当梅入云进来的时候,包子铺老板喊了声:“呦,云老板,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梅入云没理他,径自在吴仕绯身旁坐下,说:“一个月十五块大洋,不必天天来,但都是脏活累活,想干就来,不干就滚。”
吴仕绯从包子里抬起头,问:“先生,今天仕绯要干什么活儿?”
梅入云一时语塞,家里师弟不少,事不多,全都是师弟们干了。思来想去,连他这个大师兄都是个闲人,哪还轮得到吴仕绯做什么脏活累活,刚才的话单纯是为了吓怕他,好让他知难而退,没想到这小子还挺倔。
“到了你就知道该干啥了。”梅入云依旧嘴硬。“吃好了没,吃好了赶快走。”
“先生不会打算克扣我的第一顿工饭吧?”吴仕绯的嘴角沾着馒头屑,笑得一脸无辜。
梅入云叹了口气,心里抽了自己几个大嘴巴子,自问道:你是铜板太多了,多到要从口袋里蹦出来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伏笔
第3章 第 3 章
梅入云的家里有不少学戏的男孩子,见了他,纷纷停下手里的功夫,一声“师兄”喊得整齐嘹亮,能惊飞院里的鸟雀们。
他淡淡地回道:“嗯。”
脏活累活并不多,今天是这个月第五次晒行头了。
“又要晒行头?前天不是刚晒过吗?”吴仕绯满脸迷惑。
“我说晒就晒,哪那么多话?”
行吧,那就晒吧。
当吴仕绯摸过那些珠翠罗绮,他能很清楚地忆起梅入云穿戴它们的样子。
这副朱钗斜插入鬓,是要唱:“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这件白狐裘披在身上,是要念:“昭君扶玉鞍,上马啼红血。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妾。”
这支红缨枪拿在手中,是要喝:“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
......
他戴着这副凤冠最是光彩照人,配一身绣着麒麟踏云图的红绸宫装,唱一句:“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见玉兔又早东升......”待他饮完一樽酒,将酒樽弃置于地,凤冠上的珠玉便一晃一晃的,照亮他眼角眉梢濡红的媚意。这时的登云台下早已呼声震天,一向正襟危坐的日本人将手套摘了,起立击掌;伪军大爷们交头接耳连声道好;有钱的圆肚商人更是直接往贵妃娘娘脚底下撒袁大头。
而吴仕绯喜欢乘着场面混乱,往他身上扔一支红玫瑰,那玫瑰的茎叶被他修去尖刺,防止伤到那位如彩云般多变的男人,而那玫瑰最后总是被踩散了。
梅入云偶尔会注意到那些散落的花瓣,他抬眸去寻抛花人,但是人山人海里,总也找不到。
这一箱箱的行头,挂了满院子,七彩缤纷。初春的冷风穿过它们,扬起一桩桩沉睡在时光里的传奇。
梅入云躺在摇椅上,盖着薄被,看吴仕绯晒行头的短暂光阴里,他睡着了,做了一场遥远的梦。当他醒来,吴仕绯蹲在一边看着他,又朝他露出一副暖阳般的微笑。
这混沌的世界上,是什么能让你展露如此无邪的笑颜?
“吴仕绯,要不要听听我梦到了什么?”
“先生难道梦到我了?”
“少贫!”
少时练功的回忆一直在梦里飘散不去,当他挂满泪珠,倔强地哭喊道:“不练了!死也不练了!”彼时还年轻的师父摸着他的脑袋,说:“这世上的苦,有千千万万,你不吃唱戏的苦,明天你就要吃要饭的苦!老天不管你吃不吃,它总要逼你咽下这生而为人的辛酸。当你有一天不苦了,那就是在奈何桥上饮下孟婆汤的时候了。”
当他小有名气后,有人告诉他,你师父为了占领省城中的一席之地,为了陷害当红名角儿,不惜持刀杀人。他站在牢房外指责年老的师父:“你丧尽天良不得好死!”师父沟壑纵横的脸上,绽开一个苦涩的笑,他说:“哈哈,可是我捧红了你啊。别忘了,梅入云是踩在师父的不得好死上成角儿的。”梅入云突然忆起师傅说过:“徒儿,戏台太少,是要去抢的!”多少年没有溢出的眼泪,在这一瞬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