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之轮回【CP完结】(4)

最疲惫的是在那些慌乱中他还要应付母亲的询问,关于女朋友,关于工作。那些询问即使在平时也令人不快。他焦躁地解释着,讲到最后几乎是在吼叫,温情脉脉的家常也变成争吵。

他摔门而去,站在医院的门口,想他真是讨厌这些。讨厌医院,讨厌一场夏季的暴雨。

他买了包烟,潮湿的水汽使他试了好几次也没能将烟头点燃。吸烟是他本次回到25岁后才学会的,跟踪时总得来一根才能压抑心中咆哮的怒兽。它在吼些什么啊?哪儿来的那么多愤怒饲喂它呢?

他跌坐在湿漉漉的露天长椅上,按住了冰冷刺痛着的额头。

回病房的路上,他一直考虑着道歉的事。这件事绝不是他的错,但他或许应该为自己的粗暴和争吵道个歉。她其实没有恶意,她只是不知道。谁都不知道,秘密是他自己的。

如果她非要问,他就说。说一点儿,分手、辞职什么的,不说全部。等他耄耋残年、行将就木的时候,也许他会说更多。

他做好决定,深吸一口气,推开了病房的门。他期待着一声招呼,可听见的却是一声惊雷:“就是他!”

那声如洪钟的正是隔壁床的病人。他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蓝制服和警察,和属于母亲的那张空荡荡的病床。

班房,熟悉的班房。

这回他是全然无辜的,他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隐隐有些极坏的预感。门外匆匆来去,没人肯应答他的询问。秘密是所有人的,除了他。呼吸间每一口空气都越来越冷,他双手抱头,感到一阵恐惧。

“二进宫了吧,之前是跟踪女朋友吵架打人的。”

他坐在审讯室,对面的警察射来毫不客气的嫌恶视线。先验概率,或者说偏见,往往是侦查中不可避免的问题。

“这个时间,你在干什么?”

他为什么必须回答这个?他是嫌疑人吗?什么的嫌疑?母亲呢?她在哪里?

“说啥?你在外头吸烟?大雨天的你在外头吸烟?是你傻还是你当我傻?”

他茫然地张望着,角落里坐着的另一个警察连眼神都没有给他。

“别他妈装蒜!”

他不值得这个。

质问的声音遥远地响起。对方又说了些什么,而他听若未闻,双眼红肿,盯着不可见的命运。痛苦与痛苦叠加,他全然无辜,却失去而又受冤,这是怎样的道理?这不公平。阴暗的班房,鄙夷的目光,被痛苦与自责啃噬的内心……

汗渍沾湿了前襟,他隔着T恤,颤抖着抚上胸口的伤疤。

第3章 周西桥,18岁。

周西桥,18岁。

他坐在志愿填报的电脑前,手指隔着屏幕抚触着浩繁的专业类目。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昨日人生已如字面意思地被他扼死在上一个世界。他不会再选择会计了。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又睁开,那表格便被提交到了智慧的云端。

他成了一名护理专业的全日制本科生。

其实这是个意外,他的第一志愿是同校的医学专业,但他记错了自己的高考成绩——这世间来来去去,高考对他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男孩子学护理?一路上都有人对他行注目礼。他于是意识到这工作的社会认可度比较差。但他仍然觉得护理不错。这是他三次轮回以来内心最平静的一次。他明白这次轮回的意义所在——他将和母亲相依为命。

一次崇高的轮回,关于亲情,关于感恩,关于尊敬生命。

实习时他选择了本地的医院,方便同时照看母亲。他勤学好问,手头熟练得宛如十年护理经验,脑袋里还思考着临床知识的问题。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自信,那自信纯粹建立在自身的广博上,因而更为坚实。

这是难得的一次正确轮回,他想。母亲的身体状况很好,他也有了自我实现的道路,尽管不受社会重视,至少还有部分友好且尊敬他的病人与家属懂得感激。他甚至开始了一段隐秘的罗曼蒂克感情。

网恋,纯正的柏拉图网恋。他与那位陌生的女士聊得相当投契,她有着他喜欢的娇憨与偶尔的小脾气,他总是容易被这些细节打动,尽管他已经预知细节将被漫长的生活磨灭。

他们还没有交换过照片或视频,他不着急。经历过那么漫长而破碎的轮回后,他不希望自己仍然是那个会被皮囊所困惑的肤浅男人。

医院是特别之处。他在医院里奔走,看尽人间百态,听说过献血时检出艾滋的倒霉鬼,也遇见了被儿子打成植物人的可悲父亲,甚至目睹了一场持刀进病房砍人的暴力事件。那犯人起初被认为是病人家属,后来又被翻案发现是陌生人的无差别犯罪。

一半的社会新闻都发生在医院,医院的工作使他在半个世纪后决定走向成熟。

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定在某个周五的晚上。约会,这词语里饱含着期待与温柔。他开始构想两人愉快的会面、恋爱、结婚、乃至相依相伴的一生。天知道他们才在网上认识了不到三周。

他或许有些着急了,因为他是作为拯救者出现的。她有个不那么温柔的男朋友,非常自私、嫉妒且暴力。她已决心分手,但需要他的保护。这依赖的视角简直令他兴奋。

崇高是好的。如果同意幸福最大化而忽略康德的问题,他为崇高而兴奋也是好的。非常好,完美的相遇。

然后他在咖啡馆见到了她。

迟到了三分钟,白色的包包先是搁在大腿上,然后放上了桌角,细长的手指略显紧张地捏着包带。她妆容精致,非常漂亮,仔细去看才会发现眼影与粉底遮盖之下眼睛与皮肤轻微的缺陷。

还能因为什么呢?熟悉的娇憨与小脾气,细节,细节是不会撒谎的。他所预见的磨灭必然将发生,以尽可能残酷的方式。他倒抽一口凉气,陷入了惊愕的呆滞。

或许出于紧张,她没发现他的走神,一直在抱怨现男友的精神问题。那人绝不止是多疑,紧迫的跟踪令她窒息。暴力倾向,白色恐怖,她几乎流下泪来。她的生活再没有自由,没有权利,仿佛一件私人物品。她多么无辜啊!

她不求更多,只希望他陪她去谈分手——或许报警,她说。

他的心随着她的话语裂成两半,一半是那个拯救者,填满了对这个可怜女人的同情;另一半什么都没有,空荡如黑洞。那黑洞渐渐扩张,吞噬了一切。

报警,他想,的确如此。每句话都鲜活复现了他的上一个轮回。新生活,哪儿来的新生活?审讯时叠加的痛苦再次来袭,出轨、分手、报警——她是怎样对待他的呢?然而他又怪得了她什么?

他茫然地回应着,都记不起今夕何夕。她终于也发现了他的心不在焉。这里毕竟不是法国电影的拍摄地,没有从天而降的浪漫义人。她失落地垂下眼睛,提议离开。这话于他无疑是一种特赦。他推开桌子,逃也似的快步走出去,甚至没注意门外的暴雨。

盛夏总是这样,闷热潮湿,瓷砖地面被雨水浇得湿滑。他一往无前地冲出了咖啡馆的楼梯,像一位滑稽剧演员,徒劳地挥舞着自己的手脚。

尖叫声穿透了厚重的雨帘。

他醒在熟悉的病床,身上是熟悉的医疗器械,只是感觉不到下肢熟悉的触感。他知道的,再好的护士也难以护理自己。

他默然地盯着纯白的天花板,能活动的那只手掌轻轻抚上病号服的前胸。

第4章 周西桥,17岁。

周西桥,17岁。

这是一次仓促的屠杀与轮回。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为了逃避。

他窝在沙发里,试图把自己想象成一颗土豆。顶着满脑袋叶子,等待光合作用。可是没有光。他蔫得合情合理,手臂和小腿支楞成奇怪的形状。一颗字面上的沙发大土豆。

“你,跟我去医院,”父亲说,“我们要更新保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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