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钟在车裡等贺景枫,瞧他打大门出来,朝他扬了扬手,“少爷。”
“怎麽,新年就愁著一张面?”贺景枫瞧他,嘴角添了点笑。小钟瞥一眼贺家司机,“老爷让您先回宅子一趟,他有话要同您说。”
贺景枫一愣,面上笑意淡了些许,“成,那你先到燕街去,教掌柜勿急等我了。”
自打何容珍搬来水井巷,老宅贺景枫少回了。东厢屋,远瞧,梁玉芳在逗耍养的白猫,近了,贺景枫同她对视,笑意不达眼底,唤了声不常的:“太太。”掀开了北屋门帘。
这儿不常住人,没人气的屋冷清,眼皮一抬,贺景枫直视正中坐著的贺封,他上年纪,为不显老态,一根滑玉梨木手杖不离身,此刻,正倚著闭目养神。
没什麽起伏的声调,他唤了声:“爸。”人常说,像爹娘的孩儿得宠,这话一点儿不假,贺景枫像年轻的贺封,初回玉城的稚气,这会儿全给磨尽了。
杖底触地,“咚”的一声沉闷,贺封沉声道:“坐。”开门见山,微凹于眶中的一双眼睁开,小添上些许凌厉,落到贺景枫面上,“人你要了?”
“是。”
他答得冷淡,贺封轻颔首,喝了口茶:“打算如何?”
“该如何便如何。”虎口撑住面颊,贺景枫瞥屋中心炭盆,漫不经心。
“哦?”贺封一笑,望著他,一眼看穿他漫不经心皮子下的真念头,“你想要他,做你的正头‘太太’”
他笑,贺景枫便也笑,“是。”贺封瞧清他眼底笑意,眼神一凛,“若我不允,你当如何?”
“您心裡清楚,我和母亲并非十分的依仗您过日,您猜猜?我回来前,叔叔同我说了什麽?”贺景枫面上笑意尽敛,直对上贺封一双厉眼。
南方的叔叔无子,他能对贺景枫这个侄儿说些什麽,贺封不用猜也晓得,待在玉城做贺家半掌事的六少爷,还是到南方叔叔府上,做掌事的少东家,贺景枫尚有得选。
他面上又露出笑意,靠著椅子,“和恩的身契,我想在太太手裡,您希望我亲自跟她要,还是您替我去要?”
贺封不答,直直瞧他,等他把话说完。
“这麽多年,她做的事儿,您心裡头清楚,您自然也清楚,她想要什麽,我想一家子在同个屋簷底下活,还是不扯破的好,也算给您留点脸面。我只有一句,您任由她作践我母亲,我可不任由!”
他小时候不晓得,这会儿还不晓得梁玉芳心裡想什麽,便是蠢!她是正头的大太太,花轿子,红鞭炮,欢天喜地的进了贺家门,连生了两个丫头,老太太嘴上不说,可自打何容珍生了贺景枫,虽不让她进门,可没少和孩子亲近,她怎麽能不怨,不恨!丈夫为一个舞女闹翻了玉城的天,教她丢尽了脸面,老太太心裡亦介怀她,她心裡头要苦坏了。
她想,稚子总是无辜,想把贺景枫养在膝下,可何容珍一受,便是贺封十数年的宠!老太太去了,更是把她娘俩儿接到宅子裡住。
西厢屋裡的欢声笑语,她听了十数年,厌透了,也恨透了,总得有个听不著的时候。
话说尽,贺景枫起身,“今儿是初六,各家掌柜还在等我,您保重身体。”走到帘子处,他想起句忘说的,顿住脚:“至于梁宝山,您若不愿意动手,我可代劳。”言罢,攥著帘边的手一松,袍脚一掀,跨过了门槛。
帘子遮住了外头光,光影慢慢缩小,最后在贺封噙起的嘴角落下小小一团。
小雪终于在傍晚化作冷雨,淅沥下起来,贺景枫拧著绷了一天的眉心,跨进院裡。屋簷下,摆著两张躺椅,何容珍盖著张毯子,似是睡了,另一张躺椅上,远和恩正在剥核桃呐,袍摆子作兜,装了满满,听著声儿抬头,见是贺景枫,眼儿一弯,要笑,张嘴要唤他。
贺景枫眼疾手快捂著他嘴,“妈睡了。”远和恩睁大眼睛,想告诉他何容珍没睡哩,“呜呜”的像只受迫奶狗。
“嘬嘬嘬……”贺景枫连著亲了他几下,才鬆手跟他说话,“小声些。”远和恩扭头瞧了眼何容珍,才晓得她睡了,乖样儿裡有欢喜,抓了把核桃让贺景枫吃,“哥,我想你哩。”
直白的亲近话,能不让人欢喜嚜,贺景枫嚼了一嘴巴的核桃香,把人从躺椅上抱起来,顺手把绒毯一併捞在手裡,含糊问他,“有多想?”
远和恩不知羞,见他哥抱他,腿也缠上去,贺景枫拿绒毯裹了他,和他抵面,“快说,有多想?”
一兜子的核桃都要散了,夹在他和贺景枫中间,远和恩手裡又抓了一把,脸快贴贺景枫肉裡了,露著红耳朵根,“想,嗯……有一兜核桃这样多哩。”
贺景枫怕吵醒何容珍,抱著他往屋裡走,心裡要被欢喜劲儿涨破,踢开屋门再一脚关上,吃远和恩的嘴。
散著的绒毯子,床上乱落的核桃仁儿,他手摸进人衫子裡,面上还灼灼瞧人,亲了口远和恩白软下巴,摸著人湿乎乎的腿根,烦人的问:“是哪儿想,是这儿想还是心裡头想?”
远和恩夹著他的手,脸红了一半,已经开始讨饶了,“哥……”亲了口重的,贺景枫起身把帐子放下,又去闹人,“怪会招人……”不晓得碰著远和恩哪儿,惹得他直笑……
簷下,何容珍做了个梦。到了她刚生下贺景枫那会儿,怀身时候养得好,孩儿落地没两天,她胸口就涨得发痛,又是第一回 养孩儿,喂得太饱,和陈妈正说话,一扭头,贺景枫就吐奶了。
这日子过得太快,眼儿一闭一睁,半辈子过了。
开春的时候,她要到乡下瞧她的地,她要在高堂上坐著喝和恩给她敬的喜酒,她要做婆婆抱孙儿……
她做著美梦,只是梦裡再没了贺封。
End
祝好
第18章 番外一
惊蛰到,一道春雷惊百虫;天儿暖,又是春耕好时候。虽比不得乡下田野开阔,可四方院子好好的在日头好的日子翻土晒晒,种上些瓜豆,几场春雨下来,也得了满院子的绿嫩秧儿,嫩黄花儿。
院子西北角原有口枯井,谁都以为裡头没水,谁想著,天暖后陈妈把井上枯藤扒拉开,井裡竟有活水,遂好一番收拾,铺了两张厚青石板子,往后便能在这儿洗衣了。
有水的地方凉快,瓜秧种下后,何容珍又叫几名匠人搭了竹棚子,好让瓜秧子日后攀爬,闲日子裡,人也得在这块坐著凉快凉快。
远和恩肚裡啥时候揣的芽儿,何容珍猜不准,总不好去问贺景枫,只是瞧肚子,约麽是在金哥那儿得的。显怀以后,远和恩不爱出去见人了,觉著羞哩。
昨儿夜裡一场大雨,可把瓜花打得七零八落,得了一地嫩黄,瓜秧儿吃饱了雨水,一夜不知抽长了多少,在日头底下你去瞧,瓜叶缝子裡,还藏著昨夜的雨水哩。
远和恩坐在椅子上,手指头逗弄新抽出的瓜丝,一拨弄一拨弄,何容珍织著小人儿衫子,提醒道:“待会儿给蜂蜇了手指头,甭找我哭啊。”
大清早的,瓜花蕊子裡,指不定藏著采蜜的蜂儿,蜇了怪疼不说,还得肿个好几天,可折磨人。
贺景枫昨晚歇在老宅子,贺封招他去,迟迟不肯放人,不晓得为何,这会儿也该回了。远和恩怕蜂儿,不敢弄瓜花,便来弄何容珍线筐子裡的毛线团,何容珍怕他搅打结了,头都没抬,“你哥回了,找你哥讨抱去。”她本想唬弄人,没想远和恩抬头,真瞧见了贺景枫。
“哥!”他生怕人听不见,嚷的那高兴劲儿,教人脸热。
把手伸过去让人抓著,贺景枫挤著远和恩坐,规矩问好:“妈,您吃了嘛?”何容珍瞥一眼俩人儿攥著的手,压著笑,“吃了。”朝远和恩说话,“昨天晚上,不是剥了许多核桃,还不领你哥吃去。”
这是专臊人哩,可远和恩听不懂,伸一双手到贺景枫面前让他瞧,“我昨儿剥的,手可疼了。”红印儿哪裡还在,全消了,剩一对软手心,贺景枫愿鑽进他的套,皱著眉头作好生心疼样儿,瞧得细细:“哪儿疼?我给瞧瞧。”
何容珍眉一横,推他,“回屋回屋,甭搁这儿碍我的眼。”贺景枫等的就她这句,忙不迭起身,牵著远和恩,“好嘞,妈。”他俩好,何容珍高兴,笑瞪他一眼,“麻溜儿的!”
小竹筐子,装著远和恩剥的核桃,贺景枫大手一抓,放进嘴巴裡嚼,“往后咱不兴剥了,都吃不去了。”远和恩只是朝他笑哩,“要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