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医者(3)
“下顿饭的着落下顿饭再想,不过你说我不知柴米油盐却是冤枉我了。”曲无垠放下手里的活计,回头带笑看他:“那捆柴原本能换五十枚铜板,这没带回的钱嘛……是见那说书人故事讲得好,打赏于他的。”
楚惊蛰先是一怔,继而双手环抱在前胸,不屑的嗤了一声:“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我这当事人都已经不放在心上,也就那些嘴碎的说来说去骗个像你这样不知深浅的人。”讽刺完便兴致缺然的离开了,走到门口又想起来什么,支支吾吾道:“我认识的药材多些,不如明日在深山转转,采些回来贩给凤栖城里的药商罢……还有,老规矩,晚上无论听到什么动静,不要出来查看。”
曲无垠拖着跛腿一瘸一拐将碗放在柜子里,不忘回应他:“知道知道,你仇人多,怕是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人来寻仇,我只管躲着,一切交给你便是。老规矩老规矩。”
是夜。月上中天,空山幽静,惊飞了林间栖息的山鸟,群鸟还未待发出一声鸣叫,便悉数被悄无声息射杀在夜幕里。林间一道道黑影迅捷闪过,都是向着最深处的那座茅屋而去。仔细去看,才看出那都是穿着黑衣覆着黑巾轻功卓越的刺杀者。忽然,极速前进的领头人瞳孔一缩,迅速打出手势让所有人停下。众人抬头看去,只见皎皎月轮下,一人身着短打立在茅屋屋顶,邀月临风,风姿飒沓。
那人开口道:“今夜就来了这些人吗?浮华楼的手笔真是越来越小气了。”
浮华楼做的是人命生意,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庙堂江湖听见他们的名号都不免心虚一把,生怕那天自己的名字就被挂上了他们的暗杀名单,其声名狼藉程度不亚于万鬼渊,倒是生平第一次见有人对浮华楼的手笔嗤之以鼻。那头领也并非等闲,见对方轻飘飘立在屋顶上,必然也是个轻功卓越不好相与的高手,传言那楚惊蛰虽出手狠辣,但也只占了个医家半毒半医的便宜,打穴截脉类的阴毒功夫强些,其他的不足为虑,他便知道,眼前人定然不是他们要杀的人了。
那头目拔剑出鞘,后面的也纷纷响应,一片刀剑声中只听得他问:“阁下何人?有人指名道姓要楚惊蛰那厮一条命,浮华楼办事,闲杂人等还是速速离开为妙。”
只听屋顶那人一声哂笑,便见人影从上面一跃而下,同时藏在腰间云纹带内的软剑出手,剑锋宛如灵蛇般抖动,拨云见月般挽了几个剑花,那头目见得眼前剑影缭乱,反应过来时,手下已悉数倒在了地上,待他正要反击,却忽然感觉喉咙一凉,继而是温热的血喷薄而出。断气前,他突然想起来,八年前叱咤江湖的快影软剑曲翌,昔日纵横江湖凭借的便是登萍渡水的轻功和快如残影的软剑。
“到了别人的地盘,却不知打听主人是谁,当真是死的可惜。”曲无垠摇头叹息,从怀中掏出一个青花瓷瓶,里面的东西浇在尸体上,十几具尸身便尽数化作青烟。
曲无垠收拾完残局便拖着跛腿一瘸一拐回屋,挑起帘角去看楚惊蛰。只见他睡得安稳,时不时几声轻鼾,曲无垠不知该哭该笑。也不知就这警觉性,如何在吃人不吐骨头的万鬼渊活下来的。
如今江湖早已不是昔日江湖,快影软剑的传说都已经鲜为人所知。传言曲翌本是一介书生,虽有真才学识却因不愿贿赂主考官而名落孙山,之后浪荡江湖行侠仗义,八年前为救被山匪所截的商队身负重伤,之后便杳无音讯,渐渐淡出江湖。只是很少有人知道,在曲翌入江湖之前,姓曲名翌,字无垠。
凤栖城里车如流水马如龙,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市肆刚刚敲鼓开市不久,楚惊蛰和曲无垠便赶去了医馆。回程出门口时远远见到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向着他们所在的地方走来,只顾着点数手里的铜板,没注意远处一架马车正迅速奔来。曲无垠顾不得太多,冲向前将他拉开,老人被旁边人撞了个趔趄好容易才稳下来,一看,手心里的铜板已尽数被那人抢了去。老人眼前一黑,差点再次摔倒:“那……那是小老儿的救命钱啊……丧良心的小贼……”曲无垠本想去追,被楚惊蛰一把拉了回来:“你个瘸子瞎掺和什么?在这等着我!”说着健步如飞追了上去。曲无垠停在原地愣了一瞬,见楚惊蛰头也不回的身影,突然勾唇笑了起来。这个楚惊蛰,世人说他是索命神医,恶人说他是鬼见愁,可他不过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游侠罢了。杀人如麻是他,惩奸除恶是他,楚惊蛰……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曲无垠暗暗想着,安顿好老人,便也跟了上去。
楚惊蛰眼见着那个小贼跑进了死胡同。心里刚叹了句正合我意便跟了进去。那贼人见他跟进来,周围又不见旁人,便转身靠着墙根面对楚惊蛰停了下来。楚惊蛰不知为何,突然心头一沉。那个贼人好整以暇见他越来越近,丝毫没有了在街上时的畏缩仓皇,暗沉沉的脸色像是浇筑在脸上纹丝不动,见楚惊蛰也停了下来,他便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亮给楚惊蛰看:“楚公子有礼,方才多有得罪,我替我家主人传句话,还请见谅。明日午时,流血之地,我家主人有请。”楚惊蛰见他手上的东西,双瞳一缩。
曲无垠赶到时,恰巧看见楚惊蛰的银针从那小贼喉间拔出来。
见楚惊蛰探手还要再刺,曲无垠迅速上前拦住他将要落下的手:“楚惊蛰,你疯了?他罪不至死!”转头去看楚惊蛰的脸色,只见那张白净的脸上洒了一溜儿血珠,唇角挂着他陌生的森森笑意:“他今日能为贪婪盗人钱财,明日便能因活命而害人性命,曲无垠,是你太蠢。”继而笑着松开了手,那死去的小贼像失了提线的傀儡倒在了墙角。
曲无垠讷讷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欲言又止道:“你究竟……看见了什么?”
楚惊蛰浑身一抖,却缄口不言,转身离开。两人一路无言。
回到曲水河边的茅屋,曲无垠正打算转身去厨房做饭,却见楚惊蛰抓住了自己的衣角,半晌听他又问:“你的条件想好了吗?”
不知为何,曲无垠心里咯噔一下,开口时都觉得嘴里有些发苦:“还是那个条件,替我医好我的腿吧。”
不同于以往,这次楚惊蛰这次安静的摇了摇头,道:“你再想想罢。”继而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楚惊蛰一直睁眼到了子夜,犹豫了半晌还是拿了自己早已收拾好的银针准备离开,出了屋子便见到曲无垠站在庭院中央的树下,肩头是沉沉的露水,不知站在那儿多久了。见他出来,还是笑了笑:“我就猜到你要离开。”
楚惊蛰强自打了精神弯了弯嘴角:“这些时日,有劳了。”说完便朝着院门走去。
曲无垠没有挽留,只是对着楚惊蛰的背影道:“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条件。”
楚惊蛰没有回头,微微颔首后便加快了离开的步伐。如果……他还有机会回来的话。他暗暗想道。
曲无垠回屋,本想替楚惊蛰收拾留下的东西,突然看见床上楚惊蛰不慎落下的一个物件——那是枚令牌,上面刻着“蓬莱”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这个人,说着已经不当回事,实际比谁都记得清。
楚惊蛰至今忘不了八年前的巨变,即使他一直称之为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八年前蓬莱阁闹疫病,治疗无法,只得修书求助于医圣谷。医圣谷欣然应允,只楚惊蛰当时正闯荡江湖,在苗疆寻些罕见药材,便没有前去。几月后归家却见谷中只有自己一人。又过了几月,才见一个药童浑身是血,跌跌撞撞回来,那人已经是疯疯癫癫,只是语气中隐约有谷主在蓬莱阁遇害的意味。楚惊蛰不敢多停,彻夜不息赶往蓬莱阁,路上听到了最近江湖的有关蓬莱阁的传言。蓬莱阁的疫病名为“鬼点灯”,发病时发肤瘙痒难耐,久而久之从伤处能够挠出如鬼火般的血,夜里看去伤患仿佛如鬼上身,万分可怖。楚惊蛰知道,此病并非不可医治,用鬼舌兰的汁液涂抹于患处即可,可若真是如此简单,便不会成疫灾之势了——鬼舌兰昔日生长在医圣谷背阴的水渚边,几年前的地动,早已导致这种脆弱的兰花灭绝。医圣谷这次受邀前往,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何以招致杀身之祸?原来,他们竟是不知从哪听来谣言,说医圣谷的人常年与鬼舌兰共享水土,其血液也有相似的功效,既再也寻不见鬼舌兰,不妨用医圣谷的人的血一试。如此捕风捉影的事,竟传的沸沸扬扬,楚惊蛰暗示自己不可能这般,蓬莱阁也算江湖大家,绝不会做这等龌龊之事,心却禁不住一沉再沉。等他赶到蓬莱阁,看见自己的血亲被放干血钉死在正堂之下,蓬莱弟子个个浑身染血,对他刀剑相向,他才惊觉这江湖传言句句属实。楚惊蛰虽身处江湖多年却从来没杀过人,但他生平惟一一次大开杀戒却前所未有的顺利——甚至那些蓬莱阁的高阶弟子都死于他的针下。九转回春针法,医圣谷世代习此治病救人,到他手上,却成了寻经截脉的杀人利器,自此江湖上再也没有春闺梦里人的楚郎君,只有索命神医楚惊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