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嘉茉,
惊闻一二八事变,上海局势动荡,此后怕是会更加危险,特托人寄急件与你,望你能即刻离开上海乘船来重庆找我。重庆虽军阀派系混杂,但所幸我有些依靠,我们可在重庆等政府解决纠纷。
兹事体大,望速回复!
——————————————————————————————————————————阿茵
————————————————————————————————————————1932.2.3
—|—————————
—|———————————————————————
孟泽茵女士,
惠书尽悉,甚感盛意。因理念不合,我早先已从前社离职,现供职于武汉《大公报》,此地无战事,一切都好,无需挂心。因地址变更,得友人转寄信件,因此耽误多时,迟复为歉。欣闻足下爱人于日前在川渝军阀混战中屡获奇功,谨寄数语,聊表祝贺,恭喜你得此良人,祝福二位百年好合。日来事忙,恕不多谈。
————————————————————————————————————————林嘉茉 谨上
————————————————————————————————————————1932.2.17
——————————
————————————————————————
嘉茉,是你吗?你好吗?
是我终于疯了,还是你真的就在重庆?嘉茉,这一定是你吧!虽然用着不同的名字,但给客栈的伙计看照片,他又说确实是你,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你还在重庆吗?你还活着吗?已经十三年了!失去你消息的十三年间,我没有一刻忘记过你,没有一刻停止过打听你的踪迹,我真的快变成怨毒的一口井了,经久前的一句爱语,在我井壁内回荡了十三年,变成了紫色的雾气,或者催命的瘴气。我真的分辨不清对你的想念是在支持我活着,还是在使我一日衰败过一日。
嘉茉,这些年你过得好吗?这样惨烈的战争里你都在做些什么呢?这样惨烈的战争……持续的、恐怖的轰炸,重庆这座城市已在空袭的恐怖下过了许多年,多到我有时看天上的鸟,恍惚间都会心悸难抑,惊惧着想要逃跑,这样胆小的我!嘉茉,前几年父亲去世了,父亲去世时,我的女儿正好诞生,真是微妙,你说女性的母爱真的是本能吗?这桩婚姻明明带给我这样多的痛苦,但是它留下的孩子却叫我这样欢喜。嘉茉,十三年过去,我终于能有勇气向你道歉,原谅我的抛弃,原谅我的背叛吧嘉茉!当年的重庆军阀割据、鱼龙混杂,与国民政府貌合神离,根本不理会派下来的官员,为救父亲性命我只能送出自己……说起我的丈夫,我不好说荫蔽我多年的恩人什么,父亲死后不久,他就为国捐躯、壮烈牺牲了,他是个正直的军人,于国于民都值得赞颂。
我早先在父亲和丈夫的安排下进入重庆政府内做文员,父亲和丈夫离开后,政府每月都下发一笔抚恤金,加上薪水,养活自己与女儿倒算足够,这就是我的现在和过去。嘉茉,你的我所不知道的过去和现在又如何呢?嘉茉,我想见你,请让我见你一面吧,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见一面,就当是你救我一命也好!即使是你恨我、怨我,也不要再次消失无踪,见我一面吧!
————————————————————————————————————————爱你的阿茵
————————————————————————————————————————1945.9.27
—|—————————
—|———————————————————————
阿茵,你好吗?
不知如何讲。十三年未联络了。这十三年你我都经历了许多,现在抗战结束,又再重逢是否命定呢?刚与你分离的几年确实很不好过,现在想来那些痛苦绝望都历历在目,但是我已经不再恨你,我们都不再是年轻的孩子了,我如何不能体谅你呢?你已为命运所累,为此伤心难过,我绝不会再为伤害你的事而责备你。
上海沦陷时,我阿爹没来得及逃出去,为侵略者所害,国仇家恨加诸我身,那之后不久我便投身到了抗日救亡的斗争中去,以报社特派员的身份活跃到抗日战场中。苦是肯定的,在延安时进入前线,为了方便剃了头发套上军装,混在战士之间,真的忘了自己到底是谁,只有战争阴影下的痛苦、挣扎、愤怒和恐惧是真的,其余的一切都好似硝烟一样飘散了。真是噩梦一样的战争,结束时再去回想,只剩鲜红的余震。战争只能剩下这些。记不清见过多少残肢,多少死亡,这些牺牲终于换来了此刻,但我深知一切还没有结束,现在斗争又变回国内了,这比对外抗战更令我毛骨悚然,我真的再不愿意看见流血和牺牲,尤其还是同胞之间。
阿茵,听到你好,我心甚慰,前些日子街上偶然见到你和你的女儿,真是不知道如何形容我的震撼与宁静。可是阿茵,我们应该再见吗?你为国民党政府做事,你的父亲是国民党的文官,你的丈夫是国民党的军官,而我则完全相反,现在形势紧张,我们之间立场不同,身份敏感,见面只有坏处,尤其是对你。话虽如此,我相信你肯定早已明白一切,如果你不怕,下月三号晚上九点,我在南纪门下等你。
另,此番联络只为报平安、诉衷肠,信中内容恐与你身份有害,切记阅后即焚。
————————————————————————————————————————爱你的嘉茉
————————————————————————————————————————1945.9.29
——————————
————————————————————————
孟泽茵同学,展信好!
最近常常看着窗外,深远清澈的天空,忽远忽近的炊烟,墙壁上深深浅浅的青苔,楼下弄堂里孩童们的嬉闹,这可爱的烟火气、可爱的人间世,是难能可贵的时间的图画。但是我看着这幅图画的时候心中却常坠坠,我总觉得这个画面有点眼熟,总得为此思前想后半晌才恍然大悟,噢,原来是想起了与小莉相处的片段,原来是想念着你。阿茵,原来我没有一刻停下过想念你,自去年年底你不告而别,这一年来我所有思绪的终点,全在乎你的身上了,我是这样地想念着你。
三年前在重庆等你的那晚,我想着如果你没有来,我就可以结束这长久而痛苦的爱恋了,终于你来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又想着我抱紧你就如同抱住整个世界,我再也不会放开手了。我永远是这样摇摆在你的事体上,一片蒲草一样,怀拥着磐石一样的心。这几年里我们日夜在一起,从重庆到上海,工作、学习、玩闹,照顾和教导小莉。小莉已从稚童长成聪明漂亮的女孩,不知她现在如何了呢?做噩梦时还会哭哭啼啼地要找嘉茉阿姨吗?会常常想念我的点心和睡前故事吗?阿茵,小莉有想我吗?
我常常错觉我们之间没有错失过一分一秒。我现在闭上眼,时常还是会记起中学时候飒爽的你,想起你激情飞扬的辩论,想起台灯下你对我读剧本时候脸上温和柔软的绒毛,想起你的肌肤和亲吻。我们真的长大了吗?我们已经老了吗?这长久的折辱与反抗,血与火炙烤的故土,声嘶力竭的呐喊、舍生取义的壮举,这滚烫的历史倾轧记忆的疼痛是真的,还是你是真的?我常常错觉我死在你来我老家为我庆生的那一刻,这死不是一瞬间,它伴随我的愤怒与痛苦就这样跟随着我来到了此刻。你爱我的那一刻变成我身体的一部分了,你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你是我最轻盈、最透彻的,最鲜艳,最甜蜜的那部分。阿茵,此刻你就在我身体里搏动着,你就是我的心脏。
可是,我们明明就这样分离了。阿茵,我见过许多的分离,我总是对自己说,我们没有分离,我们迟早相守,可是时至今日,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我们只是很普通地错过了。我已无需对自己撒一些冠冕堂皇的谎了。二十九年间相聚片刻,片刻亦是如雾如电的永恒,虽然如此,但这一切到底是没有迎来结局。又或许这一切就是最好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