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盲女真的眼盲吗?真是奇怪。他回想起那天绝望的自己在做假证据的时候,回城路上撞见了盲女,她为什么突然出现在那么荒凉的郊外?这一切都说不通,包括这个小县城居然会有一个营的兵驻扎那么久,居然没人能认出他来,这一切就好像、就好像——瓮中捉鳖一样。但是,这个县城是卯卯带路过来的,怎么会有问题呢?
他这样爱卯卯,这样信卯卯。但是,出事前根本不记得盟主有这么一个女儿,她说仰慕自己已久,自己却没在那之前见过她。真是奇怪啊卯卯,为什么拿到证据先是想到去找武林盟主,明明追杀令就是他下的。卯卯,为什么要单独行动,为什么要自己等这么多天呢?
他一刀劈断老虎的脊柱,用刀刃将老虎的身躯划作两半。这样就大功告成了。可是卯卯真的会回来吗?
他突然泻力,沮丧地坐倒在地上。惨白的月光拍打着他,他抚摸着手边老虎的头颅。
奇怪?为什么要怀疑卯卯?他想,明明有问题的是盲女。盲女定是幕后真凶派来监视他的,他轻笑,可惜这个计划已经失败了,盲女失败了。他抚摸着老虎的头颅。卯卯不可能害他,卯卯这样爱自己。谁会砍光全家的头?!一想到全世界都这样看待自己,他又感到晕眩,胃里翻江倒海,刚才在老虎腹腔的自己的手,现在来折腾自己了一样,他立时涕泗横流地干呕起来,反射性地,不是因为真的有什么东西要吐,所以很难止住地干呕起来。卯卯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可怖的干呕在过去的三个月里时时刻刻笼罩着他,让他感觉自己体内的一切就好像是一滩腐臭的下水,可是怎么呕也见不到心肝脾肺肾,只有空荡荡的气力,他像是把完整的自己一次次地呕出去一样。三个月来没有一刻他觉得自己是完整的。他惊觉在解剖老虎的时候,他平静而不战栗,缺乏睡眠造成的恍惚和心悸也一点都没有出现。可是失去了能把握的肉块,他又变回烂泥一样的存在。
他从长久的干呕中挣脱的时候,冰冷的月光已经很低很低了。卯卯不会骗自己的,只要今天天一亮,就会真相大白,他就能变回那个风流倜傥的少侠。卯卯不用跟着他担心受怕。又或者汜儿会求自己的原谅。汜儿的桃子一样的身体,只要过了今晚。他于是立刻地振奋起来,手脚麻利地把分开的老虎的四肢、躯干和下水分别埋在城中七户人家后院。做这些时他想着卯卯,间或地想起汜儿,不去想自己的家人们。
他回到原地,捧起最后剩下的头颅。他现在必须立刻去城外的河里清洗一下自己。皂罗袍逃难时就沾满了血,没有什么可避忌的,但是他这满头满脸的血必须得洗掉,不然等天亮卯卯回来看到会吓到的。如果真的那样要怎么说呢?卯卯。城里跑进来一只老虎,我杀了一只老虎。卯卯会信吗?她一定会不假思索地相信 ,然后大叫着让自己说更多。虽然如此,但是还是不要让她知道好了。
他背着慈悲刀,把老虎的头颅护在怀里,来到了河边。把衣服规规整整地叠好后,他一下跳进冰冷刺骨的水里,深深地潜了下去。血液在溶解和消散,他冒出水面,皎洁的柔和的月光映在水面上,像是一捧热水注向他,月光变成是惬意的热气,氤氲着,风也能掀动它。他看着不远处的岸边。他把头颅端端正正放在衣服旁边,面朝着自己。他想等到自己洗干净,就去找块石头把这颗头沉进河底。这么一来不知得过多久这个头颅才能再见天日,也许这辈子也看不见这样的月光了吧。他满意地又潜进水里。
寅时快要结束了。夜晚快要结束了。天要亮了。
薄薄的光垂怜地落在岸边的头颅上。她面容美丽又恬静,半睁着的眼睛蒙着一层白白的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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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寄声知我有归期”这句是王安石的《汜水寄和甫》
第3章 二十九年间相聚片刻
纸短情长,相聚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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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泽茵同学,展信好!
孟泽茵同学,再次向你问好,你好你好!你太好了!日间的辩论赛场上,你的风姿简直令人为之一振!可恨我嘴笨笔拙,无能力写出你万一的好来。你所言之“美无界限”,何止是振聋发聩,简直是鬼哭神嚎!将我班的班长驳得哑口无言满头大汗,我真是从未见过伊如此狼狈的样子,说是大快人心一点不为过!该君平日里之乎者也云云,贬低美的艺术,将戏剧等舶来品视为洪水猛兽,要是谁敢在班上看,是要被伊咒及祖上的!可恨,伊懂甚艺术!八股文已经将伊奇经八脉都钉死,三民以来却还有许多如伊这般守旧固节的“遗老”,倒似骸骨一样恐怖!
孟同学,说来惭愧,原先我也为此掣肘,竟也踌躇起国界、人种、主义此类不该有的考量,今日听君一席辩论,真如醍醐灌顶,我心中生出无限的气力来了!为了美而追求,为了艺术而抗争,确为青年人所义不容辞之向往!吾辈应有所行动,这是为自己也是为国民,是为此刻更是为未来!未来、未来来到的那刻,将会有多么瑰丽奇美,真是教人难以停下思索!于是,在回家路上不当心就撞上汽车了!呜呼哀哉!
欸!可恶,说了这许多,却忘记附上自己的姓名!覅见怪啊孟泽茵同学,我这人生来是莽撞的,我爹妈常说我是自个儿一头冲出娘胎的,这算什么话,但我也信了许多年,哈哈!
——————————————————————————————————————志同道合者 谨上
—————————————————————————————————————————191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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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撞”君,见字如面。
惠书敬悉,情意拳拳。今我之青年若皆如君,何愁不能复兴与崛起?观君行书颇有白话风潮,如此“新青年”不应妄自菲薄。君言青年人之向往,余亦以为然。吾辈非不能拼搏、开拓,何囿于一亩三分几尺薄田?应当以美为美,应当以是为是,应当如此亦理当如此。观学校一十八门课程,女子又兼以园艺、家事、缝纫,托言与国际中学的教程接轨,实际如何?不过照猫画虎、纸上谈兵,令人扼腕!因循守旧已不适用于当今之青年,吾辈应追寻陈公等前辈之步伐,使自身、使青年、使国民觉悟起来。草率书此,祈恕不恭。
另,闻君欠恙,衷心祝愿早日康复,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务请珍重!
又陈,切勿再忘附上姓名!
————————————————————————————————————————孟泽茵 亲笔
—————————————————————————————————————————19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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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泽茵同学,晚上好!
孟泽茵同学,回信时虽已夜深,但料你收信时辰不定,故在此句寄上早上与中午的问候。
你的回信实在令我高兴,至于我的伤势不必紧张,只是脚踝崴了一下,很快便能养好,孟同学你的关心或能令我更早一日痊愈,哈哈!以下准我正式自我介绍:孟同学你好,我是隔壁班的林嘉茉,我们其实常常在学堂见面,在同株树下乘凉,比过排球赛,还有很大可能上过同一间厕所……这样写会否过于轻浮?近来阿爹常常说我口不择言,即使写信也是写不择字,实在有失体统,孟同学若是感到粗俗冒犯,权当我什么也没写。
言归正传,回信其实有的放矢。我最近脚伤闲赋在家,常看《新青年》,兼思及孟同学你当日的雄辩,正在打算回校后立刻成立一个戏剧社。吾辈应当有这样的形式去接触外界,去感受新的浪潮的拍打,对吧?孟同学、孟同学,虽唐突,虽冒昧,我仍在此诚恳邀请你加入我的戏剧社,如果你能同意,我将不胜胜胜胜胜地感激!
顺祝春安!
—————————————————————————————————祈盼会面的林嘉茉 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