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芒愣道:“什……什么下不去?”
“我一松手恐怕要摔!”那少年说着,竟毫无危机感。
阿芒两眼一黑。
正在此时,一条身影从远处疾速奔来,略一停顿后三两下踩上树干。几个侍女受到惊吓,恰逢皇宫巡守路过,立时便要告状。
“诸位稍安勿躁,那是豫王殿下的人。”
阿芒狐疑地转过身,对上个高大的青年人:“阁下是……?”
来人气定神闲:“在下陆怡。”
他们说话间,明月已经灵巧攀上树梢。唐柳的枝条柔软纤细,万万受不起重物,可他一口气提在丹田,身轻如燕,片刻平衡后便站稳了脚。
足尖一点,他分开缠绕复杂的枝条,看见颤巍巍抱着一条横生树枝的少年。
他呼吸略微停了一拍,但扫过少年眼中明亮日光。
“哎,救兵来了!”那少年一见他,不分青红皂白地伸出手便要他扶着自己——
可惜乐极生悲。
那条枝桠十分柔韧,他松手的刹那,直接带着整个人往下坠去!
明月来不及思索到底如何,本能地荡过去,即刻一把拉过少年的腰,不顾是否会拉伤这位显贵,将他头脸护住,按在了自己胸口。树高数丈,跌下去也摔不死人,明月用力抱着少年,再来不及有任何动作,下一刻脊背重重地摔在地上。
草地再柔软,他也摔了个七荤八素,耳鸣眼花,半晌没回过神。
一群人涌上来,侍女声音尖锐得很,叠在一起听不分明,又因为焦急显得格外刺耳:“殿下?!殿下没事吧?这是——”
怀里的人动了动,掀开明月的胳膊艰难地爬起身。
“我没事儿。”少年心有余悸地仰头看了眼。
阿芒慌忙替他拍干净下摆的泥土,手刚伸出去,却被少年拦住了。
一抹月白在眼前晃了晃,明月好不容易从摔落树枝的痛楚中缓和过来。他手掌撑住地面,正欲如同每一次受伤那般自己爬起来,眼底忽然出现一只手。
白净,骨节匀称,不沾阳春水的娇气,这时有一点擦痕,透出惊心动魄的血丝。
他顺着抬头,看见了手的主人。
稚气未脱的一张脸,下巴尖尖的,脸上扑了点灰尘泥巴却掩不住光华。因上树那一茬他的发丝凌乱,挡住了一双上挑的眼角,却没挡住眼尾赤红的朱砂小痣——
左右各一颗,对称工整而诡异。
他笑起,手固执地伸着:“多谢,我拉你起来。”
明月被那个笑容攫夺了片刻理智,鬼使神差般握住了他,就这那一点力度挣起身。那只手握着他不放,明月猛然惊醒,往后一抽,静默地站在一旁。
那少年满意极了,朝他笑得越发开怀:“你叫什么?”
明月:“……”
见他不答,那少年恍然大悟,自报家门:“我叫做高景,景明的景。”
周遭的目光随他这句话,一起落在了明月身上。他从来没遭遇到这么多人注视的待遇,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回应,只好看向唯一认识的陆怡。
高大的卫队长朝自称高景的少年行了个礼,周到道:“既然殿下无事,臣告退了。”
他朝明月使了个眼色,明月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口地沉默不语。那少年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轻笑一声,先自行转身离开。
一直等到高景拐过树影,陆怡紧绷的脊背放松了:“你呀,可是惹了个不得了的人物。”
明月诧异道:“怎么?”
陆怡似笑非笑:“没听见他的名字么?当朝年号为何,可还记得?”
明月一怔:“景……”
当今皇帝单名沛,年幼登基,由生母赵太后摄政。高沛二十岁亲政,首先以雷霆手段收拾掉内忧外患,囚禁太后,流放外戚赵氏一族,收拢满朝文武。过三载,胜柔然,议和十年,免岁贡。又一年,夺回渤海主国之位,拓宽海运。
单看政绩,高沛是个不折不扣的有为之君。
渤海国称臣那年,为示挣脱赵太后干政,高沛改年号景明。同年七月,独孤皇后诞下一子,皇帝大悦,为其起名为景。
上下天光,前途无量。
他尚在震惊之中,而曲折宫墙背后,刚才为了一只猫爬上唐柳、前途无量的二殿下高景却突然发问:“刚才那人是谁?”
阿芒沉浸在差点不好交代的惶恐中,随口道:“不认识,从未在皇城护卫中见过。”
“孤问的是那个小的。”高景加重了语气。
稚子童音,却谁也不敢不当回事,阿芒打起精神:“只听见他说是豫王殿下的人。”
高景一挑眉:“伯父的人?”
阿芒思索后又道:“那个高大些的,奴婢听他自报家门,好似叫……陆怡。”
这名字高景听说过一次,他抿唇,片刻后又奇怪地笑了:“原来如此,伯父真是有心。看来改日少不得往豫王府去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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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设定:贺兰明月白肤这个设定,参考了鲜卑族起源于东大兴安岭一说,应算东北亚人种,再加上五胡十六国时鲜卑慕容氏建国,前秦苻坚曾称呼慕容氏为“白虏”,苻坚本人是氐族,也就是蒙古人种的长相,依照这个蔑称我合理猜测鲜卑人是比较偏白种人的长相,就轮廓深而肤色浅,就这么写了。
第5章 凤城何处有花枝(三)
与高景之事没能躲过高泓的耳目,明月虽无意隐瞒,但方才回府,他还未及禀报,被叫到王府正厅时一见站在旁边的陆怡。
陆怡神色如常,目不斜视,只在明月朝他行礼时略点了下头。
有了陆怡这个态度,他便立刻明白了事情始末。
高泓不喜他们私自接触外人,就算对方是皇子也不能免俗。明月以为依照豫王那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个性,准又要被关柴房中冷静几天。哪知高泓问过他前因后果,听他说并不认识高景时,竟笑道:“甚好。”
至于好在何处,高泓不言,明月更不会问。
正厅走一遭,明月被陆怡带回了住的小屋。他屡次想偷问豫王的态度,可他陆怡神情轻松,又并未对自己有所指示,更无惩罚,心道或许已经没有大碍。毕竟在这些方面,明月心思单纯,不懂分毫皇家错综复杂的关系,只道自己救了皇子殿下一次,豫王不会责备。
此后数日,他和从前一样训练、休息,得了空便把自己关在房中尝试入定。
习武于他像是解脱,也像发泄,平日规矩多了,只有在这种时刻才能难得地体会到一点自由——明月是不渴求自由的,这个词太奢侈,他连自我都没有。
但若是给他一个机会……
明月睁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一个月过后,明月在校场与慕容赟过招。少年身形灵巧,几十个回合后抓住空隙,长剑指向慕容赟咽喉,堪堪停在咫尺的距离。
在旁观战陆怡叫了声好。
暗色衣裳的王府侍卫匆匆赶来,在陆怡耳边说了什么,那青年顿时拉长了一张脸,干咳几声,咽回全部笑意:“贺兰,过来!”
剑尖一抖,闪过片刻雪一样的白光,明月还剑入鞘,朝慕容赟潦草地一鞠躬,随后跑到了陆怡身边。他站定,瀑布似的黑色长发束成一把,没平时编发那般正式,再加上满脸大汗,双颊微红,阴差阳错脱去苍白,显出与年纪相符的活力来。
陆怡上下打量他一番:“去换身衣服,擦把脸,王爷叫你去正厅。”
明月心中疑惑,却不敢怠慢,应了之后依言照做。
催促他的侍卫前后脚跟着,等他刚系好腰带便拎着人脚不沾地前往正厅。明月疑惑更甚,却诡异地一点也不慌张。
此后想起,他总以为是人有所感,知道来的不是什么坏人——可也不是好人。
正厅气氛愉快,春日明丽,舞姬身着鲜艳衣裙,一把杨柳细腰格外好看。周遭围了几个穿甲的武士严阵以待,最上首原本是高泓的位置,这天却换了个人坐。
明月方才站定就被那侍卫按着脖子跪下,他甚至来不及看清客人是谁,便逼着自己收回目光,呆楞地盯着地毯边缘花纹。
侍卫干咳一声提醒他不得忘了规矩,明月立刻额头贴地:“王爷。”
高泓不理会,转头说话时语气和蔼:“殿下看看,是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