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人(78)

“可你和我——”

“在冷湾,失败者永远只会是失败者。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是不是,妈妈?是你说我生来软弱,是你说我是你说我毫无进取,是你说我无法融合社会,是你。我知道你没有说错,我知道你只是说出了你看到的,可我真的生来就是这样的吗?为什么我没有去上大学,妈妈,我为什么没有去?是你说我什么也做不好,干脆就去学英文。是你一遍一遍地提醒我我在大学里会怎么样地格格不入,从我上初中的时候就开始——你在左右我。我们以这样的模式生活了太久,我们以为这是理所应当的。妈妈,我做的每一件事,在你离开我之前我做的每一件事,没有一件不是在你的授意之下。我的每一个想法都是你加工后才成立的,因为你永远是正确的那个人,只要我有和你不一样的言论,你的回答永远是’不可能’。只要我做了不符合你的想法的事,你的反应永远是纠正我。你花了十七年教会我一件事:我们两个人中总会有一个人是错的,而那个人永远不会是你。”

“你怎么会这样觉得?”

一反常态地,程姜再次打断了她。

“你说我不负责任,说我自私任性,你说的对。但你难道不是吗,妈妈!你把我留在冷湾自生自灭的时候,想过我之后会怎样吗?你怎么知道——你——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对我指手画脚?你想着我适合在冷湾生活,找份稳定工作,处一个稳定伴侣,你想用这十几个字来概括我的人生?你对我的人生有个大概设想,你觉得你是对的,你觉得你完全是为了我,但你从来没有想过我和你一样都是思想独立的人,我也会做出自己的决定。你不知道一走,我就必须以另一种方式存活。你只看到我出乎你意料出来,你看不到我在决心离开冷湾之前经历过什么,你从不认为我内心会有任何痛苦和挣扎,你也从不认为我的痛苦和你的一样都是真的……你不明白!”

程月故的十指滑到了桌子上,紧紧按住桌面,像是在竭力压制着什么。程姜已经失去了控制,声音忽高忽低,倒气的声音开始变得非常明显,几次都破了音,像是被刀割裂着的琴弦。

“我好恨你,因为你……让我觉得我是你的累赘。你从来没有觉得你是错的,却让我觉得我变成那个不堪的样子,甚至以及你离开我都全是我一个人的错。我责怪你发现我的缺陷后直接放弃了我,从未想过去帮我改变。你不信我也会长大,你觉得我应该待在什么地方就想让我待在什么地方,你要我稳稳妥妥地永远待在井底,宁愿我永远都看不到天空。你从不知道我多么恨我自己,因为我软弱无能,因为我只能停在原地,因为我从不值得留下我想要留下的人。我恨你任由我变成无人需要的杂草,寄生虫,需要拉线操纵的木偶娃娃。你在让我觉得我活该被抛弃后抛弃了我,你觉得我应当心满意足,可是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那琴弦终于因为支撑不住而断裂。程姜几乎是绝望地看着对面,看着那个长着蓝眼睛的女人。妈妈,莘西娅,伊芙琳,那些印着冷湾烙印的一切……不知是他深爱还是怨恨的人,不知是抛弃了他还是被他所抛弃的人,或者多者皆有,交织成一个他穷尽一生也没能逃出去的死结。

他终于泪如雨下。

“……我竭尽全力了也只能毫无尊严地活着,一辈子自卑又软弱,永远活在你的阴影里,永远在一切事物上投射你的影子。时时刻刻地……害怕再一次被抛弃。”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反思起来《玻璃人》其实是一篇并不贴近生活(?)的小说,大概更戏剧化一点吧。

例如这里程姜和程月故的大篇幅对白,现实里并没有人会这么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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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耐心的阅读,鞠躬~

☆、chapter 66

一番宣泄般的剖白后,那些自程姜心头喷涌而出的东西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些遗留的,零散的污血,一点一点往外渗,即将流净。程月故反常地迟迟没有接话,一时间,客厅里只能听见程姜从急促的抽噎到渐渐平稳的气息。

少顷,他才伸手拿过面前的杯子,慢慢把里面的茶水一口口喝掉了。

他喝完最后一滴冷茶,没有放下杯子,而是将它微微又往上举了举,正好盖住一只眼睛。他就着杯子透明的,厚厚的底部去看程月故的脸,发现他眼中她的眼睛正在变回真实的颜色。

程姜放下茶杯。

茶壶是保温的,于是他把它拿起来,又沉默着拿过程月故的被子给她续了一点。这动作其实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她从进来起并没有喝多少茶,杯子本来就是快要满的。随后他给自己的被子续茶,动作自然了许多。

他开始继续小口喝茶,眼睛终于能够从桌面移开,借着刚刚迸发出来的勇气的余温望着程月故的脸。

可是程月故反而在看桌子。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程姜觉得她神色有些恍惚。他心里泛起一点忧虑,因为他以前从未和她这样说话过,担心她接受不了;还有一点愧疚,因为他刚刚说出来的话因为压抑太久已经变了形,有些其实并不公正;最后还有一点恐惧,因为不知道这段谈话会不会给他们本来已经岌岌可危的母子关系带来最后的致命一击。

他想对她说对不起,说我本来没想这样说的,可是他说不出来。因为在他纷杂的所有情绪里,独独没有后悔。

程月故的目光终于从桌子上撤了回来。

生平第一次,程姜觉得她犹豫不决,且只是个脆弱的,已经年过四十的,平凡的女人。他内心深处厌恶、恐惧以及憎恨她一贯强势的模样,可等她真的褪下了那层高不可攀的外皮,他却不忍心。

他注视着自己的手像爬行动物一样滑过桌面,无言地握住程月故仍然压在桌面上的手。她细细的手指上戴着好几个戒指,并没有大红大绿的那种,除了一枚钻戒外都是素圈,全硌在程姜手心里。

程月故终于开口: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程姜没有回答,她顿了顿,又说:

“可是我其实……我……我爱你。”

“我知道。”程姜说。

她开始哭泣。

*

在程月故情绪也稳定下来后,程姜又给她续了茶,因为她自己也不知不觉把所有茶水喝完了。

她仿佛是刚刚从缆车上下到一个两人都不适应的低谷,这时候又搭上了一班上山的车,但是速度不快,目前堪堪回到半山腰。

这个高度刚刚好。

“你刚出生不久的时候其实还有点人来疯的,”她说,“你一岁半的时候我们就住剧场宿舍了,白天我有时候会让其他工作人员带着你,然后你有一搭没一搭地会看他们演的戏。你一看戏就兴奋过度,我那时候算是有点产后的精神衰弱,受不了那个。再说我觉得他们演的东西也乱七八糟的,就禁止他们再带你过去看。我自己带着你,就把你放在我计票的桌子抽屉里。最开始你不适应,一直在哭,我不管,后来你也适应了。”

“我都不记得这些事情。”程姜说。

“你当然不记得,你太小了。但是你一到三岁,就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个,就是你忽然之间什么需求也没有了。也不是自闭,但你就是喜欢一个人待着,有一次我让一个后台的道具工照看你,结果你一声没出,等演出结束后他居然把你忘在了化妆台上面,等熄灯后返回去才找到。我还怕你有心理阴影,可是这样你也没什么反应,好像就当在化妆间睡了一觉而已。再后来我才慢慢发现,你有点任人摆布的意思,不管怎么样你都不在乎。你小时候我还觉得你这样很好带,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但等你长大了——不,就是你五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试图出境。你已经过了三岁,所以也得给你面签。其实他们对小孩还是挺宽容的,只要大人通过了面签,孩子又明确表示想走,他们就给过。你对这事可能已经没什么印象了,是吧?”

程姜下意识要点头,点了一半,又反应过来,头维持在低下去的动作,过了一会儿才慢慢从旁边绕回来。

“但是你那个时候似乎什么也不明白。不管他们问你什么,你都扭过头来看我,他们怎么引导你你都往后缩……我当时气疯了,觉得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你一辈子都出不去了。可是那时候你也只有五岁,而我一直没能绕过这个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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