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西娅小声问:“你不要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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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姜在用电脑看一个橘粉色的网页,主页上是圆滚滚的,粘连在一起的英文字母,下面则是一张照片。照片主体是一个原木架子,上面摆了几盆植物,下面是盛着小画册的彩色托盘。照片旁边有一串云朵形状的小图标,上面是细节信息索引,但他没有点击任何一个。他自从从莘西娅的房间出来就一直心不在焉地盯着那张官网上的照片看。
“这是什么?”
“Molly & Lee Montessori school。”程姜念出一串英文,“我妈妈给程玥找的学校。你看,他们有一大块山坡,每天还会带着学生去进行迷你远足。我长这么大都没有远足过呢。”
“我也没有。”沈霁青把他的电脑屏幕往自己的方向扳了扳,“下次有机会我们可以找个地方一起去。”
程姜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他们又研究了一会儿幼儿园的彩虹灯和午餐系统,程姜又喃喃地说:
“我也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是不是应该告诉她。她就算今天不知道,临走的时候也会知道吧?我不应该逃避这种事,我这样做了太多次了。也许她今天还在哭,但是明天就不记得为什么了。她才两岁,这个年龄的孩子总是忘性很大,所以能很轻易地适应任何事情。你说是不是?”
他说得突然,沈霁青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你决定好了,一定要把她送走吗?”
程姜双眼盯着屏幕,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只有那个原因吗?你害怕你变成……?”
这回程姜隔了好几秒才不确定地回答:
“是。”
“可是你不会的。你看你今天一整天都好好的,不是吗?”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沉默。
“你今天可以保持状态良好,那么你明天也行。明天的明天,再一天,又一天——你就能彻底好了。你不要总想着最坏的事情。莘西娅这几天都能一觉睡到天明了,而且你这一段时间其实每天都比前一天好一点,我算过的。你要明白这不是你的错,你得给自己一点心理暗示,说你相信你会好的,你知道吗?”
程姜涩然开口,回答了他的上一个问题。
“是因为我妈妈回来了。”
“你妈妈?”
“是的。他们点菜的时候我就看见了,我看见她坐在那里,我总是看见她。但是我想,这不是真的。我想不是现在,不是在这里,因为妈妈真的在这里。我决不能让她知道。”
“为什么不能让她知道?在你心里,她代表什么?”
程姜的眼睛已经没有了焦距,整个人忽然颤抖起来。沈霁青一反常态,咄咄逼人地抓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大喊:
“她是什么?程姜,你妈妈对你来说代表什么?”
程姜面色苍白地喃喃出一个模糊的词组。沈霁青的声音降了下来,温柔耐心地引导他:
“再说一遍,告诉我。”
“……我要听她的话,因为她永远是对的。”程姜的语调里已经隐隐出现了倒气声,“所以才决不能让她知道。你明白吗?如果她知道了,如果她说我是个……疯子,那样忽然一切就变成板上钉钉的事实了。我就彻底没有好起来的希望了。”
“那她真的是永远正确的吗?”
程姜的口型已经隐隐呈现“是”,但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于是重新合上了嘴巴,没有表明任何态度。
他这次调整得很快,沈霁青看着他的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正常,随后垂下了眼睛,伸手把电脑屏幕扣上了。
没有人说话,也似乎没有人期待程姜说话,他就抱着电脑从沙发上站起来,慢慢往楼梯的方向走去了。等他上了两级台阶的时候,才忽然回过头:
“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后悔。但是事已至此,我得……”
沈霁青不语。程姜又说:
“我今晚会好好想一想的。”
他等了等,但沈霁青反常地毫无回应,只是抿着嘴坐在那里看着他。可能是因为光线的原因,他看起来竟然有点忧郁。这时候他已经干站了十几秒,于是最后对沈霁青说了一句:
“晚安。你也要好好睡觉。”
沈霁青没动。
这一次,他竟然理解不了他的神情。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耐心和阅读,鞠躬~
☆、chapter 65
莘西娅死于她十六岁生日当晚。
他并不知道,还以为她的生日是前一天。
记忆里每一天都是一模一样的昏沉幽暗,他只能模糊地看见晃动的树影和自己投下的影子。天气已经冷下来了,因为前一天下了雨。这几天天天下雨。
他十指僵冷地缩在捐助大衣的口袋里,等到走近一根路灯才拿出来,一根根发着抖在灯杆上压直。是因为他那段时间的工作……他不记得是什么了。
他以为那天是她的生日。
他回家时她早就放学在家了。站在楼梯上,似乎是要下楼,一看见他就停住了,正好停在光与黑暗的交界处。影子从她脸颊侧面爬上来,把她深陷的眼窝映成两汪死洞洞的黑水。
她穿着廉价的印着七色花的黄色T恤衫,短裤,光着脚。
莘西娅喜欢沉默着注视身边的东西。他走进客厅时她还在那儿站着,一动不动,只有看不见内容的眼眶里一双眼珠跟着他,但他也只是凭感觉这样想的。他走到楼梯下面,忽然发现她又长高了,裤子短得不像样子,被长T恤遮住了一大半。
他以为那天是她的生日。
他说他带她出去吃晚饭。
辛西娅一言不发地很快换好了在外面穿的衣服,是她的校服。外面又开始下雨,沥沥拉拉地一直不停。雨很小很密,能被风吹得扬起来,他们打着一把伞,脸上却被拍了一脸的雨水,只能胡乱抹一抹。街边远远来了两束灯光,又转过弯不见了。他们停在一家中国菜餐馆门口。
他点了两个菜,但他记不住是什么了。他也记不得自己说了什么,好像就是干巴巴地祝她生日快乐。她话少极了,他早该发现的。那一整顿饭她没说一句话,只是低着头。他听见她吸鼻子的声音,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哭。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他没有问。
出门的时候门口飞驰过一辆车,他把她往路边靠,让她小心车。她已经比他还要高了。他不经意间碰到她的头发,感到上面油腻腻的,于是问她是不是洗发水用完了。她说没有,父亲。别再买新洗发水了。
那是她那晚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晚上,也许是在类似的时间,她问他是否能帮助她。他问帮什么,她没有回答。随后她慢慢地,慢慢地走回房间,关上门。
莘西娅?
他慢慢地拧动门锁。
门关得很松,非常松,他轻轻一碰就开了。月光斜斜地映在房间里,照亮了她的脸。他一步步走上前去,在她床前跪下来。女孩已经睡熟了,脸被月光照得很亮,头发松散地盖着。不知道梦见什么,嘴角有一个很小的微笑。
她有多久没有笑过?莘西娅好像生来就是那种阴郁又缄默、不会哭也不会笑的孩子。她只是看着你,沉默着。
她把一切都看透了。
你知道我爱你吗?
月亮。
他给了她程月故给过他的月亮。
他太晚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在冷湾的一辈子像是晕车时沉沉的梦。有时候他只是绝望地希望自己能像程月故一样,在方方面面都像程月故一样。
程月故知道应该做什么,程月故决不会沦落到他的地步。
可是假如他真的像她,只要他有一点像她,她就不会以这种方式离开他。不会这样血淋淋地撕开他,好像撕下皮肤上的一条水蛭,撕开一条濒临脱落的丑陋的痂。
如果他像她,她就一定会带他走。
程姜走到了床边。他手握在床栏杆上。他向下看。
这么小,这么小的孩子……他的女儿,他买过最贵的东西。她耗光了程月故给他留下的一切,且一点点蚕食着他本就微弱的存款。她是伊芙琳作为谋生手段的欺骗,一个孽种,一个谎言。她是他的负担。如果没有她,如果莘西娅从未存在过,他的人生是什么样子?可是他有过一次机会。在冷湾,把三岁以下的孩子交给政府抚养并非不合乎法律,可是他没有。他抱着她,她睡在一只纸箱里,里面有衣服和她的名字,他在街上走。没人知道他抱着什么东西,没人能责怪他,可是他每一次都把她带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