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人(68)

是你先不要我的。

我不会跟你走了。

她的蓝眼睛软化、流泪了。没有声音,他看见了她的口型:乔伊!她跌跌撞撞地往新墙的方向来,他看到她哭着跑向他,又颓然跪坐在地上。那到底是不是真的莘西娅?还是说她只是他幻想里的一部分?

他被融化了。一滴一滴落到地上,只有在半空中的时候,他才能勉强视物。

他看见支离破碎的客厅,没有了相框的全家福,以及蜿蜒直上,没有终点的楼梯。他在挣扎着从他腐烂的地方爬出来前换过无数个居所,没有哪个比这一个更像一个家。这里有他曾经从来不敢想的东西,藏在月亮背面的希望,还有一个终于摆脱了影子和雾气的人。

那个人从那些黑色的地方走出来,走到高处,程姜仰起脸,注视着他神展开身体,他变成了天空。

他不知道他曾经做过什么,但他知道他会原谅他。

他知道自己是一个软弱的,平庸的,有罪的人,没有资格怨恨,也不值得被爱。妈妈是对的。妈妈永远是对的:只有冷湾才能包容他,只有冷湾才属于他。他跑不掉的,他活该一辈子活在愧疚中,活该没有幸福的权利。

可是他想要被原谅。他想要把自己凝聚在一起,重新得到一个身体。他徒劳地争取。

为什么天空在流泪?

在他伸出手去的时候,他感到温热的液体流过指尖,像是之前残缺不全的,液态的自己一样。他眨眨眼睛,光亮却忽然消失了,天空是黑色的。不是天空,是天花板。他自己房间的黑色的天花板。

随后程姜的触觉回归,他才意识到自己身旁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跪坐在床边,一只手绕过他的脊背,一只手压在他胸前,额头抵住他的下巴,像是一种既是恸哭又是的保护的姿态。他忽然觉得自己此时此刻是完全安全的。

程姜微微抬起没有被压住的那一只手,放在沈霁青后背上,在那里发生了一次触电般的颤抖。他奇异地觉得这一刻他们仿佛连在一起,和那些程姜从来都看不懂的抽象雕塑一般,形态奇特,含义却往往很深刻。沈霁青没有抬头,他也许知道他刚刚清醒了,又也许不知道,因为他的动作僵硬地持续着。两人的动作同样僵硬,紧紧贴在一起,像两具温暖的尸体。

“霁青,”许久,程姜才哑声道,“是你哭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他躺在那里,静静听着天花板上传来的回声。

在心底的什么地方,他如释重负地发现自己或许终于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耐心的阅读,鞠躬~

☆、chapter 58

出于多重原因,沈霁青并不愿意承认程姜差不多已经疯了这件事。尽管程姜本人已经承认这一点——在他偶尔清醒的时候。

他精神不稳定,沈霁青也不敢把他再放出门,于是接送辛西娅变成了他每天的活计。

今天程玥要自己开门。

沈霁青把她微微举起来,让她把钥匙伸进锁眼里,把着她的手,帮她转了两圈,门应声而开。冬天的天黑得格外早,一楼没有开大灯,显得阴沉沉的。他伸手打开了客厅的灯,习惯性地往沙发的方向看了一眼,程姜果然坐在那儿。

他坐在地板上,两手撑地,肩胛立起,在平静地看着前面一盏还亮着的圆形的小夜灯,旁边就是茶几,上面有一个空了的玻璃杯和几只空碗,随意放着一个用过的勺子。沈霁青快步走到他身边坐下,把在大灯的照耀下仍然很亮的小夜灯关掉放在一边。他声响很轻,但程姜还是向他这边转过了头,眼珠跟着沈霁青的动作转了几圈,又向下坠了下去,有点微微闭着眼睛的意思。

“今天还好吗?”他问,但程姜没有反应,于是他又问了一遍。程姜的手动了一下,他便会意地伸过自己的手去,任由程姜把手指卷在他手掌里,又在他手背食指和中指之间的指骨上轻轻掐了一下。

这一下就说明他听到了,但暂时答不上来。

沈霁青小心翼翼地把手翻转过来,整个包住程姜的手指。也许是添加了“照顾”的缘由,在程姜神志不太清楚的时候他常常悄悄碰一碰他。这都是些无害的小举动,程姜也不会知道,但总能他带来一点苦楚的满足感。

程姜不知道现在在想什么,脉搏处的跳动快得可怕。他抓住程姜的手腕又确定了一次,才开始采取措施,探过手去碰他的脖子。他把程姜拉到怀里,找到搏动得最明显的那一块,用三根手指缓缓往颈椎的部分按压,几秒后停止,再重复。被抓住脖子的时候,程姜像濒死的猫一样颤抖得厉害,在沈霁青按了四五次的时候才慢慢放松下来,心跳速率也正常了许多。他开始咳嗽,随后很用力地又抓了一下沈霁青另一只仍然停留在他手腕附近的手。

“你回来了?”他很小声地问。

*

自从程姜那天在马路上精神崩溃之后,他的状态就开始完全失控了。

以往他顶多是有点心不在焉,但这近十天里,他每天精神完全清明正常的时候甚至已经开始失去规律。沈霁青起初想带他到医院去看看心理医生,但程姜坚持说医生对他的案例不会有用,再问他为什么,他就不说话了。沈霁青舍不得逼迫他,再说他自己也不喜欢心理医生,主观地觉得他们实在没什么正面作用。不过他也知道癔症发作的诱因消失后就有可能自然恢复,但那要经过专业的引导和治疗。

他准备还是先观察观察。

如果实在是一直不好,那么不管怎样都要去医院了:精神病院。

这时候程姜的惊恐发作已经不分昼夜,于是沈霁青没敢再让他去上班,只哄他去开了病假说明书和病假条,替他请了病假。他自己的年休假只有五天,又不放心程姜一个人留在家里,于是给他请了一个照顾的看护。

起初程姜还以为那是又一个幻觉,花了两天才意识到家里白天确实是多了一个人,对此表示异常抗拒,甚至躲在柜子里一整天不出来,于是后来还是作罢。

好在他的情况还没有失控到无法自己留在家里。

据看护所说,他并没有类似狂躁的症状,只是喜欢长时间在同一个地方坐着。他确实有点分不清幻觉与现实,但仍然保有基础的自理能力。沈霁青会每天早上帮他分批准备好食物和水。

为了害怕程姜把自己磕伤,沈霁青还神经兮兮地给所有带角的地方包上了布。不过后来他又发现程姜喜欢待在开着灯的地方,便买了一盏小夜灯回来,放在客厅空旷的地板上。

小灯放在哪儿,程姜果然会一整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哪儿,遵守着诡异的“趋光性”。

当然,程姜只有在彻底精神错乱的时候才会遵从“趋光性”,其他稍微清醒一点是时候还是会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半夜的时候他常常自己从房间里出来,在房子里游荡来游荡去,却怎么也自己找不回房间。

每到这个时候,只要沈霁青醒着,他就像以往大多数次一样,悄悄走过去,把木偶人一样的程姜抱回二楼去。

有时候他人带着程玥回家一开灯,就能看见程姜像幽灵一样站在楼梯口,时而还会让他晃了神。他会以为自己还在十几岁的时候,而藏在家里、精神错乱、害怕生人的那个人还是柳江茵。

程姜和柳江茵当然不一样。

*

程姜自己没特意算过,但他觉得自己每天大概有六七个小时是真实存在在沈霁青家里的。

至于其他时候,他的思绪疯狂运作,有时候在冷湾,有时候在其他一些完全基于他幻想里的地方——这些地方往往也滋生于他生命里前二十一年的生活环境。

他回到正常的世界的时间并不规律,有时候是在晚上,那时候沈霁青已经带着莘西娅回家来了,他知道自己是绝对安全的。

但假如他在白天家里没有其他人的时候自己回来,就会尽可能继续把他的那篇小说往下写,希望最起码能够写完。

然而由于他的思维经常断片,后面的故事也是断断续续的,只能勉强看出大致的情节走向。

他也不希望这样,但他似乎真的要虎头蛇尾了。

&

疯女人的尸体从捞上来起就被保存大体完好,只是那时候她已经在水里泡了几个小时,浑身浮肿发青,已经没有了人样。裹尸布掀开的时候,黛安娜注意到疯子浑浊的,泡得发白的眼珠死气沉沉地瞪着,无论如何也合不上。她乱草一样的黑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显得更为恐怖,像是会随时爬起来索命的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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