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人(56)

“会不会显得太敷衍了?”尤璐璐这时候正好休息,凑过来也问。栾羽正好从一楼下来,给她端了一杯果汁,里面插了两根细管。因为她已经进入了离程姜一米以内的范围,再加上排练在暂停休息,所以程姜这次听清了她的话:

“杯子不够了,璐璐姐。”

尤璐璐本来文文静静坐在那儿,这时候猛烈地一挥手,差点儿把杯子从栾羽手里打下来,“那你坐过来点,咱俩用一个杯子就成了。”

栾羽低低地应了一声,从后面绕过去,紧贴着尤璐璐坐着,咬了一下吸管。她这天穿了一条小裹身裙,腰肢束得很紧,走动时像是没有骨头一样。程姜看着她的时候莫名想到了蛇。

“这一段你们还没有排练过吧?本来准备怎么演?”程姜问。

“这段只过过几遍台词,”尤璐璐就着栾羽的手喝了一口果汁,“目前是计划让魏时斌从一个障碍物后面慢慢伸出手来,把皮肤化妆成青灰色。”

“那你们就先这样吧,”程姜没有坚持自己的观点,“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再把灯关上,找那种骨节发出声音的特效,再配一点诡异的音乐和背景音。”

他每周出来活动都会按时回家,这次也不例外。

他走后剩下几个人还在继续排练,当晚给他发了信息:魏时斌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找骨节发出咔咔声的音效了。

*

程姜这一段时间起居时间如常,睡眠勉强充足,社交较以往比较活跃,工作完成效率也呈他自身水平的中上发挥。他仍然每天抽时间复习CATTI二级考试,但是并没有进行11月份考试的报名。

因为他知道:他考不过。

程姜对于这类事情其实并没有什么经验,只是隐约明白自己此时的精神状态已经比此前的任何时候都要坏了。仿佛所有的一切压力都向他俯视过来,可是他心里越乱,外表却越发地平静正常下来,再加上他刻意隐瞒,连沈霁青都没看出有什么不妥之处。

后来他偶然发现随着自己与社会产生联系的方面越多,困扰他的问题也就越多,而这并不一定是一件坏事。有许多令人苦恼的事情可以防止他花太长时间忧虑他最害怕的那一件,令他无法深度地思考下去,这样反而会对他的情况要好一点。他强迫自己每周去剧团活动,强迫自己去看他们的排练,用以隔断他难以控制的思绪。

他的另一种控制自己的办法是继续写《湖中的女人》,尽管一次只能写几句话,好久才连成完整的一段情节。

&

黛安娜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正是昏黑色的。她站在卧房前的落地镜前面,正慢慢脱下身上脏兮兮的围裙。屋外有人欢快地敲门,一个少女的声音说:

“姐姐,你好了吗?”

“我还要等一等。”她下意识地回答。少女噔噔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门外,她把头转回镜子,端详自己的脸庞,回忆术士告诉她的有限信息。

一小时后,夺取了她性命的事情就会再次上演。她有一次机会去躲避它,只有一次。油灯昏黄的光在她身后的桌子上摇晃,让她足以看清屋子里的熟悉的陈设。她和妹妹的床安放在窗前,床单被窗外吹进来的风一下一下地撩着。落地镜前映着一个可以说是相当漂亮的年轻姑娘:白皙的皮肤,柔软的黑色短发,明亮的浅色瞳孔的大眼睛。她对镜子里的自己微笑。

屋外的少女又回来了,开始用力拍门,说姐姐,你还需要多久啊?

黛安娜这才想起来这晚工厂里办了夏日舞会。再过不到一小时的时间,难以预料的险境就要到来了,于是她对妹妹说,你先走吧,我待会儿再赶上你。

“你可真是的。”露娜说,“那我就先走了,你也快点,别迟到太晚了。”

她彻底脱下了旧裙子,静静听着屋外大门合上的声音。她跨过地上灰沉沉的衣裙,又把椅背上那条蕾丝绣花的长裙抱起来重新挂好,转而换上了她平时工作时穿的,方便行动的工作裙裤。她拎了拎床脚处的一只小木凳,又取出了长柄扫帚,放在一起,坐在床边严阵以待。还有二十分钟。

忽然大门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伴随着的是门板砸在墙壁上的巨响。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欢欢喜喜地前往舞会的妹妹很有可能忘记了去给本就脆弱的门上门栓。

&

程姜合上电脑,拉开一点搁光帘,走到桌旁去整理抽屉里的东西,是两份包好的礼物。礼物明天就要送给屋子里的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份还是他提前知会了林穗梦,请她帮忙从外面买回来的。

明天,莘西娅就两岁了。

与此同时,沈霁青要三十岁了。

时间过得真快。

他按住了胸口,那里正在微微翻腾着。他尽全力呼吸,关上立式灯。

一小块稳妥的黑暗悬在立式灯柔和的光线之上,沉甸甸地坠着。突然他感到一阵眩晕,似乎周围的墙都如新墙内部般旋转着,闪动着,向他倒去,让他永远无法从中挣脱出来。他心慌得厉害。

沈霁青就在走廊转角的地方,他可以马上去敲门。

似乎只要看见沈霁青,他就能感觉好一些,却又不希望总是让沈霁青看到这样的自己。软弱的,惊惶的,羞愧地需要他人安抚的自己。

为什么他仍旧变成了这个样子?

或许他生来就是如此。或许他注定生成这样的一个人,死也死成这模样。该注定的早早就注定了:借程月故之口,他早该了然自己的命运。

他想着,忽然忍受不了一般从床上弹坐起来,远远地看向覆盖着月色的莘西娅的小床。他一动不动地坐着,长久地看着那里,试图回忆她长大的面貌。真奇怪,他看着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想她长大的模样,竟只需要“回忆”而无需“想象”。莘西娅已经死去很久了,但他仍然依稀知道她会是什么样子: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沉寂的,很早就老去的脸。

莘西娅。他对不起莘西娅。他忽然想,我带你下世为人来,不论最初是什么缘故,总归不会是让你死在我前面的。这是我欠你的。这是我的错,我愿意弥补。我愿意为此付出我如今能付出的一切。

我愿意不得好死。

他移开了目光,望向窗外。夜色低沉,月亮黯淡无光,也许正是因此他今晚才格外绝望。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他从未发现这个简单的中文词语会赋予他这样浓重的解脱的快感。

人人都在避免这样的结局,不是吗?可是如果有人告诉他这将会是他的结局,也许他就不会日日夜夜如此痛苦了。

我答应你,妈妈。他跪坐在床上无声地说,你是对的,我把她给你。我把她给你。

可是我怎么能答应你?

我怎么能把她给你?

除非我死了。

除非这一次,换成是我早早地死了。

如果是我早早地死了,你会一生顺遂吗?他听见微弱的乐声,心里胡乱想着,胡乱祈祷着。那就让应该死去的——让我早早地死去吧。

请让我不得好死。

程姜慢慢躺了下去,一番挣扎后终于进入到半睡半醒的状态,看见模模糊糊的幻影。夜里有梦,梦里一片空旷的天空,上面一闪闪晃一只乳蓝色的月,形状大而鲜艳。他站在月亮剧场的屋顶上,程月故没有走,他还没有让她彻底放弃他。他看着头顶,他已经做完了作业,他见过路上贴冷湾大学——多奇怪,他们每年都凑不齐多少学生——招生的宣传单。

他在幼年时代也曾幻想希冀过未来。

☆、chapter 48

到了第二天早上,春光明媚。

莘西娅的两岁生日圆满结束:她对于生日没有什么概念,于是对于早上起来时屋子里放着生日歌与得到了礼物而表示非常惊喜。程姜给她买了本布书,是林穗梦的主意。书脊厚有五厘米,内容却只有六页,每页都鼓鼓囊囊的塞着各种小机关。莘西娅特别喜欢其中一页,里面的设计大概是帮助小孩进行颜色配对,在书页上用短棉绳系了六条五颜六色的布制卡通小鱼。书名叫《小小动物世界》,除了鱼以外还有其他早教内容的猫狗、蝴蝶、天鹅、松鼠和鳄鱼。

程姜自己则对鳄鱼那页印象深刻,因为它上面立着的小鸟可以拉起来。

这种布书对程姜来讲是一种新奇玩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明出来的。后来他才想到,就算它早就有了,也不大可能出口到冷湾去。冷湾儿童的娱乐方式屈指可数,其中占大部分的是讲故事。程姜记得他小时候程月故还会讲很多“外面”的故事,说那里有多么漂亮,多么好,不过后来不知为何又突然停止了。而十年后她再开口的时候,“外面”就变成了一个残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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