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更加怀疑了。难道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存在,只是围绕着“我”的意识而运转?
他打了个颤。
程姜迅速脱掉所有衣服,走到水龙头下面的时候,水刚刚热起来。他把自己淋湿,随后关水,开始往身上打泡沫。他再次开水,让水管里的余热兜头浇下来,没开大,因此只有细细的一小束水。
或者这个世界只是一个梦?
等他醒来,仍然留在新墙中,孤身一人,一辈子都被圈在冷湾与噩梦里。或许这个世界是假的。或许目前他感受到的一切,包括水流过身体的线路,下水盖子粘腻的触感,以及忽冷忽热的空气,都是假的。都是他想象出来的。
想象自己离开冷湾,跳出过往,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进入新生活。
想象一个健康快乐的莘西娅,借此逃避折磨了他十九年的梦魇。
想象去参加业余剧团,去发现自己的兴趣所在。
想象猫老头和他的女儿,提醒自己关于他曾不断试图逃避的过去。
想象出沈霁青,因为……
显而易见。
直到现在,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意识到在刚刚和沈霁青的谈话中,他自己幻想出的“她”只要转换了性别,就活脱脱就是沈霁青。
沈霁青比他年长七岁。沈霁青有自己的生活。沈霁青性格开朗,乐观,富有感染力……沈霁青才是他对于自己虚无缥缈的另一半的最终幻想,而这个幻想就住在隔壁,住在他每天能看见的地方。是因为沈霁青存在他才有了这样的幻想,还是因为他幻想如此,才出现了沈霁青?
程姜背在身后搭在开关器上的手痉挛着一抖,喷头里的水温骤降,把他冻得瞬间断掉了思维链。他站在冰水里,直到觉得自己缓过来了,才切换回热水。
幽暗温柔的水流过他的皮肤,包裹着他,让他平静地结束了最后几分钟的洗浴。
他关水,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睡衣,清理浴室。他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忘却先前在浴室里的所思所想。
他打开了门。
*
“什么都不要想?” 程姜问。
“对,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想。”沈霁青回答。
程姜在黑暗中仍然睁大眼睛,试图去看说话者在什么地方,但房间里已经拉了窗帘,关了灯,连外面的走廊也是黑漆漆的。他搭在被单外面的手往床边伸了伸,慢慢向外摸,被一只从另一个方向伸过来的手摊平压住。他这才闭上眼睛。
他试了几回,小声说:
“我没法什么都不想。”
“描述一下你的困难。”
“最开始可以保持几秒,之后就能听到外面刮风的声音。然后我就想,这到底是我听到的,还是我想到的呢?所以我就得重来一遍。然后我会开始自己数数,或者我开始模拟听到的声音的拟声词。反正我总是要想一点什么东西。”
“那就想一点东西。你能感觉到自己的小脚趾吗?”
“有点困难。”
“集中注意力,然后把关注点一个个转移到大脚趾,然后是脚背,脚踝,一直往上……中间的顺序你自己看着来,到头顶的时候按一下我的手。行吗?”
沈霁青手掌下程姜的一个指关节往上屈了一下。他这会儿已经在床边坐了半天,双眼适应了黑暗,一边百无聊赖地等待那根指关节再动一下一边端详程姜的脸。
“程姜,”他突然说,“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啊,不告诉你。”他狡黠地一笑,“等你睡着了再告诉你。”
*
沈霁青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当然已经过了一小时的时限,但没人真去掐表数时间。
他关上房门,拉开灯,又开始低低地哼唱,一边唱一边走到对面书架边,眯着眼睛去看上面的几张彩色小贴纸。
他想:明年这个时候这里会贴一整排花花绿绿的小贴纸,会很漂亮的。
所谓三十天生活指南,不过是一个小孩巴掌大的小纸盒子,开篇就是一句大言不惭的便签纸:【如实照做,开启幸福生活】。下面就是三十张小纸卡贴片,每张正面画一幅小画,背面写一件有可能让人感觉到幸福的事情。
盒子很小,三十张纸片也其实很少,天天用的话一个月就用完了。
假如舍不得让它这么快就物尽其用,从开封起就尽可能一个月用一张。
一年十二个月,这么一小盒用上两年半没问题。
他希望这两年半能过慢一点。
本来距离上一张“慢跑十分钟”的卡片到日子还有一小段时间,但他前一天晚上觉得实在是难受得受不了,不得不把两年半缩减成两年零五个月,如饥似渴地把手伸进书架上的亮黄色小纸盒,从里面夹出一枚新的小贴片翻来覆去地看。画片上一只水彩小鸟站在树杈上,旁边是飘浮的音乐符。
他把卡片一翻,背面写着:“唱一首歌吧。”
照着一个不到五十块钱的小纸盒子的话去做,真的可以得到幸福吗?
只有傻瓜才会相信,但此前不傻也没有给他带来过幸福。现在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醒着。他跪坐在书架前的地上,凭感觉摸出医药箱,熟门熟路地拿起最上面的一个半开封的小纸盒,拆出一粒白色药片丢进嘴里,就着桌子上一杯冷水咽了。
他把盒子和箱子收好,站起来后退几步,仰面躺倒在床上,闭上眼睛。
女孩从额头上飞溅出细小的血滴。程姜的大眼睛战战兢兢地睁着,像是迷失在塞满怪兽的迷宫里的小人。这眼神让他感觉分外熟悉。他自己在什么时候看见过那种眼神呢?
柳江茵的微笑。他在镜子里的脸。
二十年前,一年前,昨天。
你和我是一样的吗?
在黑暗里,他微笑起来。凝固了一样的笑容在一秒内经历从开放到枯萎,且已经开始下垂,痉挛,变形。
☆、chapter 44
程姜觉得沈霁青教的那个办法还挺有用。
虽然每一次需要的时间肯定都超出了一小时,但却神奇地极大程度地缓解了他的独处时的妄想,堪堪保住了他每晚至少5个小时的睡眠。
即使如此,5个小时的睡眠显然还并不充分。程姜周末本来打算补补觉,但又被林穗梦一条信息叫去了她家,说是几个人要商讨商讨怎么整合目前规划出来的主要情节。
“你的那段可以直接用,设定也可以直接用,其他具体细节我们待会儿再讨论讨论。今天时斌也在,璐璐演女主人公,我们讨论的时候他们会在下面对整理好的台词。”
比起地铁来,程姜更喜欢公交车,因为地铁里太暗了。
不论S区还是T区都没有地铁,所以他出来后也一直习惯不起来。他后来查出了一条坐公交车前往林穗梦家的线路,尽管因为堵车等原因会每次多花费一点时间,他还是更倾向于这个。
更好的是,因为沈霁青小区处是线路从总站开始的第二站,每次去的时候都有座位可以坐。
去的路上他本来是打算补觉的,但他的手机在兜里振动起来,震了好几下。他的手机好像没连上流量,在外面不联网是收不到telegram信息的,因此只可能是短信进来。给他发短信的不是垃圾广告就是程月故。
程月故给他从来都是打电话,极少发信息,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睁开眼睛,把手机拿了出来。他把屏幕滑开,打开信息列表,里面程月故的名字下面赫然躺着几条链接,内容明细都清楚地写在了链接后面。他起初还不明所以,但下一条信息很快跟了进来——
程姜的脸色霎时间变了。
半晌,他才关掉页面,把手机重新收好,闭上眼睛。一路上他都没睡着,充其量是在闭目养神。
*
程姜走进林穗梦家大门的时候,尤璐璐正和魏时斌正坐在沙发上对台词。
剧团里总共就有四个男性,其实差不多全不适合演这个男主角:一个浑身喜剧色彩太浓,虽然也表达出了希望试着演演的意愿,但不管怎么样都令人发笑;魏时斌原本是跟着他表妹进来的,之前没有接触过演戏,演起来总感觉有什么地方别扭;另外一个小伙子有些木讷僵硬,只能演那种中规中矩的角色,让他演感情充沛的角色时根本放不开;而程姜自己害羞寡言,完全没法以正常语速和语气同女演员对戏,充其量也只能在《怡人的芳草地》之流中串个场。最后几个决策者只能矬子里拔将军,把没有进行任何剧本上的贡献的魏时斌强行推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