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人(5)

对着这样一张面孔,任谁也要心生一点怜爱了。沈霁青温声问:

“要喝水?”

程姜点头。

沈霁青背过身去,把水分别倒在两只消毒过的杯子里。程姜在他身后小声地喃喃自语:

“本来应该用开水给她冲点奶粉的,但那需要晾太长时间了。”

“我再烧点水。”沈霁青轻巧地说,“你们先喝这个。”

程姜对他又点点头。这时他注意到婴儿身上衣服的颜色已经换了,但大人还穿着从机场回来的那一身。那孩子蓝色的眼睛睁着,不哭也不笑,带着婴儿特有的奇异的严肃,又好像是在审视他。

沈霁青同她对视。

与此同时,程姜开始一只手抱着她艰难地清洗奶瓶,后者则乖巧而沉默地抓住他的领子,看着他把奶瓶里的水沥干,在厨房水池前的窗台上摆成一排。沈霁青问:

“叫什么名字?”

“叫程玥,”程姜愣了一下后回答,“王字旁加上月亮的月。小名叫莘西娅。”

“小名是什么?”

“莘西娅。”他特意放慢了说,“C-y-n-t-h-i-a.”

“很少见的名字。”

他们的对话终止了一下,但随后又接上了,因为程姜指甲深深掐住婴儿的衣角,开始磕磕绊绊地自己往下解释了起来。

“莘西娅的意思也是月亮。”

沈霁青挑了挑眉,表示他在听,于是程姜继续:

“我小的时候,我母亲经常唱的一首歌叫 ‘我问月亮’。既不是英文也不是中文,是她在飞机上听到的。她只看得懂翻译过来的名字,认为这首歌的曲调很好听,也很适合哄小孩。我很喜欢它,觉得这是一首很幸福的歌,所以我给我女儿也起名叫月亮。”

“是经常唱的曲子啊。好名字。”

“谢谢。”

莘西娅似乎很清醒,不肯再睡觉。程姜苦恼地看着她,又转而问:

“你不去睡觉吗?今天来接我们辛苦了。”

沈霁青侧脸对着他,脸上表情在暗光下很不清楚,好像没有五官。许久他又转脸过来,笑着说:

“没事,我偶尔失眠。”

程姜也笑了,是小心翼翼的那种笑。

“谢谢你。”他又说了一遍,他这晚上净说谢谢了。客厅里的光很柔和,照在程姜父女身上,让沈霁青忽然感到一种陌生而奇异的氛围,似乎客厅本身变成了另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世界。就是这氛围让他一反常态地留了下来,继续听程姜讲话。他大概是平时不常说话的那种人,语句连在一起很晦涩,有点结结巴巴。

沈霁青起初有些昏沉,然而等他再度集中精神,程姜已经又不出声了。他想了想两人之前短暂的交谈,随口道:

“你之前说,是哪里人来着?”

“冷湾。”

这回他把名字记下来,准备有时间查查看。“你们冷湾那边不讲中文吧?我听你的中文说得不像母语。”

“连这个都能听出来吗?” 程姜很吃惊的样子。

沈霁青笑笑。

“能听出来一点,我们本地人一般不会这么说话。冷湾是什么样的?和中心城很不一样吗?”

程姜又露出一点笑,“我还不知道中心城是什么样呢。”

最后一个字吐完,他脸上的笑却开始慢慢收缩、消失,眼神也微微涣散起来。沈霁青注视着他,见程姜眼睛似乎穿透墙壁,嘴半张着,只有侧面的牙齿微微碰在一处。随后他低了头,咬住嘴唇,慢慢地吸了一口气。

他就着双眼直视窗外的动作说:

“冷湾吗?是一个很平和、很安宁、很包容,只要你想假装自己活得非常好,就会差不多真的以为自己没什么伤心事的地方。就算真的有不幸发生,也会……没有。”他似乎看出了沈霁青脸上闪过一点困惑,才忽然改口道:“我不是说我有什么伤心事。”

沈霁青笑笑,听出他不愿多讲,转而追问:

“没讲完的话呢?”

“嗯?”

“就算……”他提醒他。

程姜一愣,随后很快反应过来。“这个。是冷湾有一些自己的民俗特色。重启文化,或者女巫文化。你想必没有听说过?”

沈霁青用一种恰到好处的疑问看着他。

“重启文化来源于冷湾野史里的女巫传说。”程姜语气自然,“发生于16世纪的’灾荒革命’彻底改变了冷湾的格局,但因为革命时期发生了一些……历史研究者无法解释的内容,所以有说法称革命的成功离不开’女巫’。”

“我第一次听说女巫和政治连在一起。”

“很奇怪,是不是?”程姜眼睛垂下来了,“不是那种群体的女巫,而是形单影只的一个女人。传说她曾经在逃荒过程中受到迫害,但为了革命放弃了报仇,甚至选择为革命而死。但女巫死前想起自己一生不幸,到底不甘心,所以布下了最后一个巫术,内容是……”

他没沈霁青高,要看着他的眼睛只能仰起脸。他用一种梦呓般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

“我,将,重,生。”

程姜讲话的口吻很生硬,带着一点古怪的严肃。

“所谓重启文化,就是也相信自己能够重生?”

“差不多吧。”程姜的声音慢慢飘起来,“灾荒革命的起源在冷湾S区,那里有一处遗迹,当地人一般叫做新墙。它是传言里女巫的唯一遗迹,被重启文化的拥戴者普遍认为保留了她的部分意志。虽然没人能确定这个人是否当真存在过,但他们相信传说里的女巫生生不息,而只要参透遗迹里的内容,就能也获得同等的机缘,重启人生。”

“重生,指什么样的重生?”沈霁青想了想问,“类似佛教里的投胎,还是另一回事?”

“不是投胎,就是原来的这个人,回到过去。”程姜坦白道,“两种主流说法。一种相信他们可以彻底重新开始,另一种则希望能够回到过去的某个重要节点,把曾经留下重大遗憾的轨迹重新来过。”

“类似逃避式的心理吗?”

“是啊。”

“那你自己根本不信什么重生了?”

程姜一时没有回应。他似乎在思考,随即眼睛颤动一下,好像乍然惊醒了。

“逃避式的心理。”他喃喃地重复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抱歉。”他忽然极生硬地转折道,“我料想你对这些杂事其实不感兴趣。我其实很少这么跟人讲话,因为以前有一点……嗯,社交障碍。”

“我听你说话挺正常的。”

“是吗?我有在克服。”

沈霁青关掉电磁炉,“一般来讲,还是不要自己给自己归类要好。有心理暗示会越来越严重的。”

“我没有给自己归类。”程姜低着头,“这是我母亲的原话。”

他脸上恍惚起来,连最后一点表情也不见了。

☆、chapter 4

程姜想起他母亲,一时心里叫她“妈妈”,一时心里直呼她的全名,他自己也不太分得清这些称谓出现的规律。

她与他同姓程,名里也有个月亮,叫月故。

想起妈妈,自然想起程姜自己的童年。

妈妈从前在冷湾T区一个小剧场当计票员,后来程姜也在里面做杂务。因为童年一半时间都花费里面的缘故,他在对它没有过多兴趣的同时又抱有有特殊的感情。直到剧场倒闭前一直试图至少维持它的运转,并不计较可怜的工资。

他们也住在剧场里面。

剧场有一个供住宿舍的人使用的小厨房。妈妈不怎么会做饭,好在程姜并不挑食,而且他从来不会拒绝她。她做饭的时候他就很乖地坐在门口的一只高脚凳子上,看着她在一只亮黄色的小盆里搅拌面糊,在饼铛上融化一小块黄油,均匀地摊饼,然后等待香气慢慢抵达他的凳子。

长大些后他提过好几次要学,但她一直不肯教他。

“你会烫着手的。”她说,“笨手笨脚。”

“我可以洗菜。”

“别乱动厨房里的东西,听话。”

事实证明她完全没有这样担忧的必要,因为她终于愿意教他的时候,程姜第一遍就做得很好。不过她还是不满意,觉得他缩手缩脚。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程月故关于电饼铛的妥协预示着什么。

仅仅几天后,她整理了两身衣服,取出家庭财产的五分之一,又用其他杂物把她的旧箱子填满。原本也没有多少属于她的东西留在外面,因为程月故的东西永远被收拾得妥妥帖帖,简直是随时可以拎包走人的状态。他们起先原本是因为生计无奈而搬到冷湾T区剧场简陋的宿舍,但当几年后他们情况已经好转了很多时,她却不愿意再搬出去了,从那以后一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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