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人(37)

但学历分明不是最大的问题。

而且他现在正在吸沈霁青的血。

如今沈霁青和他们父女二人看似亲密,但那改变不了最根本的东西。他知道他不能永远这样,不然即使沈霁青不在乎,他也看不起他自己。

窗帘拉开了一半,月色下露出一个冒着细小的尖尖叶子的陶土花盆的剪影。他看着那个影子,一会儿觉得影子变成了两个重影,一会儿又觉得它消失了;他自己也一时觉得困倦,一时又无比清醒。

程姜想:我不信。我不信我就是应该待在冷湾的那群人,我还年轻,等我考出了翻译证……

但是如果他考不过翻译证怎么办?

他不安地把脸埋在枕头里,在半睡半醒之间不断辗转,每一条思绪都被放到无限大。他可以更加严酷地要求自己,他可以把备考前每天的学习时间翻倍。他肯定能考过的。

他现在为什么要躺在这儿胡思乱想地浪费时间?

程姜感觉自己是一场拔河比赛里的道具绳,前后一边是“疲惫”,一边是“恐惧”。他只是个道具而已,没有自己的偏颇喜好,也无法左右战局。他只知道比赛得马上结束,在天亮之前。可是天快亮了。周围没人有渡过类似的难熬夜晚的经验,没人能帮助他,因为他只认识一个失眠过的人。

她也无法帮助他:她先他一步死了。

*

“爸爸?”他感觉莘西娅在拉他的裤脚。

程姜低下头去,看见她两只手扒着桌子站在那里看着他,两条辫子在脑后支棱着,像只没长大的小喷火龙。

“你想要什么,蓝眼睛?”

“讲个故事。”她说。

但程姜讲不出什么故事。他试着从头脑中搜刮出一点什么东西来,但他只翻来覆去地想他刚刚在做的一篇翻译练习。“气候变化已不是单纯的环境保护问题——”

“这会儿不行,宝贝。你……”

正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站在桌子下面的莘西娅突然不见了。程姜发现自己蹲在客厅里,用红色的马克笔在白瓷砖地板上画了一个圆圈,平视着坐在地上的小女孩说:

“你看到那个圈了吗?”

她顺从地扭过头去。

“对,就是这个圈。我需要去外面工作,这期间你可以尽可能待在这个圈里吗?”

她无神的大眼睛眨了眨,一言不发,但他知道她听懂了。可是她什么时候已经这么大了?

她管他叫什么?她什么时候用“爸爸”这个词叫过他?

“真乖。”程姜说。他出门的时候她微微转过头来盯着他,眼睛里蓝幽幽的颜色突然间被放到最大。他觉得自己被拉进一片雾茫茫的天空中,一瞬间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他听见重物摩擦过水泥地的声音,撞击声,女人的尖叫声,随后是后知后觉的钝痛。他听见一个扭曲的,漂浮着的声音在连绵的回声中不断重复:

“你看到那个圈了吗?”

“你看到那个圈了吗?”

“你看到那个圈了吗?”

“你还好吗,先生?”最后终于有一个像是真人的声音问,大概是刚刚尖叫的那个女人。

程姜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已经碎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胸口抵在偏向一边的自行车笼头上,一条腿蜷曲起来压在安全栏杆之间,在阵痛散去之前他一动也不能动。等视野渐渐清晰些后,他首先看见儿童座已经碎开了,安全带散着。他无意识地挣扎了一下,自行车终于失去了控制歪向一边,他感觉远处的树飞快向下歪斜,有什么东西打在他的侧脸上。他动了动手指,发现有一些看不清脸的人在从上往下看着他,声音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

“程玥。”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一口气压在嗓子里,“我女儿……我女儿呢?”

“别激动。”有两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架起来,其中一个是戴着红袖章的老大爷。“你自己一个人骑车来着,没有孩子。”

没有孩子。这时候程姜终于回过神来,莘西娅不在这里。她现在大概正好好地坐在小小班的地毯上一边玩一边等他来接。

他这才觉得自己又能正常呼吸了。

“谢谢,”他低声说,疼痛已经散到了可以忍受的地步,他便自己堪堪站稳了。“谢谢你们,我没什么大事。”

“你可得注意点儿,小伙子。”刚刚那个大爷说,“幸好你只是撞上安全栏杆,要是撞上汽车和行人你就麻烦大了。”

“是啊。”刚刚尖叫的女人附和,“刚才可真吓人。”

他刚刚发生小事故的自行车道这会儿没什么人,因此并没有造成拥堵的问题。程姜谢过了他们,把碎掉的儿童座位解下来扔在就近的垃圾箱里,推着车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最后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了。他本意只是想休息一会儿,但他一坐下就发现自己腿软得厉害。

他想:如果莘西娅刚刚坐在自行车上……

她毫无疑问会被从碎裂的儿童座间隙甩出去,掉到机动车的大路上。孩子的骨骼是脆弱的,也许她会就此被摔断一条胳膊,一条腿,或者整个脊背;如果有一辆车正好开过来,它会因为来不及刹车而碾过她,就在被卡在栏杆之间的程姜自己眼前。

他的手机塞在包里,仍然保存完好。他把它拿出来看了一眼时间:六点十五分。他正常情况下每天六点二十左右到达莘西娅的教室接她,但现在他站都站不起来,肯定要迟到了。

他觉得有冷冰冰的水珠沿着他的后颈往下流,是冷汗。

*

今天公交车上居然有座。

真不错。

沈霁青坐下来,把公文包搁在腿上,偏过头去盯着外面的树。树本身倒是没什么好看的,但他总得看点什么吧?玻璃有点脏,在外面的人也没法透过车窗看清他的面部表情。

他死死地盯着那棵树。

忽然他放在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开始振动,是程姜。他感到一点微弱的惊奇,因为这是程姜第一次给他打电话。

“喂?”

“霁青,”不知是因为电话里的人声失真还是外面噪音太大,他觉得对方的声音有点抖,“你已经下班了吧?”

“我已经在路上,快到了。怎么了吗?”

那边沉默了几秒钟。在这期间,沈霁青觉得自己幻听到了哮喘病人专有的气音。气音随后被压制下去,接着一个不太像是程姜的,耳语一样的声音说:

“我这边出了一点事情,会晚一些回家。今天可以你帮我去接一下程玥吗?”

“我当然可以。你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一点小事故……今天我会晚一点回家。”

“事故?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他难得有心问出对面到底怎么样了,但是电话那边的人好像情绪不太稳定,一直在翻来覆去地说同样的话。这时公交车的门已经即将关闭,于是他终于挂了电话,看了看前面的站牌名,艰难地站起来挤到折叠门口。

“劳驾,”他刷了卡,对售票员说:“再开一下门,我要下去。”

☆、chapter 32

街道上已经安静下来了。

程姜在用他的思绪走路,因为已经不太能够感觉得到自己的双脚。他没有把自行车找停放点搁下,则是因为当沿着自行车道旁边的小路踉踉跄跄行走的时候,他还得扶着自行车来保持平衡。

有时候自行车道和人行道的路线并不完全一样,他还得绕一点路。

十分钟的骑行路程顶多半小时就能走完,但这半小时似乎被拉到了无限长。

他眼前因困倦而一阵一阵发黑,周围还充满了震耳欲聋的,在现实里并不存在的嘈杂声,好像这条路走不到头似的。行走的时候,他甚至错觉周围的景致一动未动,一个带气儿的人都没有。他像是在静止的仿真风景画里穿行,所有的景物都是复制粘贴的成果,同时又都像海市蜃楼一样一触即碎。

停下来,停下来。

周围没有供行人休息的长椅,他就坐在不碍着其他行人的一块路边台阶上,用自行车的大梁撑着下巴。他觉得如果自己再接着这么走,说不定就在哪个路口真被车撞了。他从新墙另一边回来,又千辛万苦到冷湾外面来,不是为了就这样死在外面的。

再说如果他死了,莘西娅怎么办呢?

显而易见:她的抚养权会被直接转交给程月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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