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顿,但没人回答他。
“你说……你说Cyan和Alesea在树下交谈的时候是故意不说出自己的真心话,想要她去猜,每次在他们交谈的片段里你都这么写。假如她猜中了他就会很高兴,认为他们果真是天生一对,可是猜错了……他就会想:我们到底是不一样的。所以他最后一次出现的时候你说他对Alesea没能说出口的那句话是 ’Don’t rescue me’。他说他没有救了。”
程姜犹豫了一瞬,温声道:“你以为Cyan是你……你把Cyan变成了你。是不是?”
沈霁青仍然无言,但他紧挨着程姜的肩膀战栗着。随即他觉得脖颈后的一小块皮肤忽然承住了一小滴冰水,沿着他的领子消失在身体里。他想象不出来沈霁青现在到底是个怎样的表情,松了手,先下意识地向右微微侧了身,又顿了一下,改为将手肘抵在沈霁青左肩想要转过去。但后者忽然又将仍然搁在程姜胸前的双臂收了紧,下巴用力压在程姜颈侧,不让他转过来。
“别看我。”他认命一般默认了程姜的问话,只颤声耳语道:“……我没有救了。”
*
这不是程姜第一次见沈霁青流泪。
男人的骨架抵在他身后,巨大的悲哀如同上一次他在过往幻梦停歇时刻的黑夜里见到的一般无声无息。沈霁青安静地向后缩去,弯曲着背将额头在程姜后颈处擦过,终于彻底松了手,走向卧室的方向。
等程姜飞快的转身看过去时,甚至没有来得及见到他的侧脸。
翻倒的椅子还横在地上,程姜一抬步就被绊了一下,却仍然踉跄着向前几步,把闻声下意识地回了头的沈霁青截在了卧室外墙上。这里是饭厅吊灯的照明范围边缘,将沈霁青布满了斑驳泪痕的脸映得半明半暗。那人像是突然不再适应哪怕一点光亮,看着程姜身后的光源不禁眯缝了一下眼睛。他好像机械性地要笑,面部变化的幅度如同在同样的轨迹上运行了千百次一般,看起来虚假又可怜。
假如让昨天的他来看,那只不过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笑容。
程姜不忍再看,崩溃地将它捂住,低头把脸埋在沈霁青的右肩头。像是冻僵的蛇一般的触感碰上他的手背,是被他抵在墙上的沈霁青轻轻拿掉了他的手。
“你看,”沈霁青低声说,“你也看不下去了。”
“多久了?”程姜竭力稳住声音问,“小说封底的那些……也是吗?”
“对。” 沈霁青又轻轻笑出声来,“我那时候还是轻度的,这些年越来越严重了。我不喜欢让人看出来……”
他只用一口气说到底,到最后已经没了音,又缓了几缓,忽然又恢复了正常的语调:
“现在你知道了,以前你不知道,是我故意瞒着你。你本来就……有过那么一遭,再和我一起久了,对你自己的影响也不好。精神上的事情不是能控制得了的。到底是我太自私了,谁知道抑郁传染不传染呢?”
程姜的手本能地攥紧了沈霁青的睡衣。
“听话,啊。”沈霁青柔声说,“你先回楼上去吧,好好想一想。事到如今,我也不希望继续跟你在一块儿了,时间长了,对我们谁都没有好处。”
虽然他前段时间刚刚以一番大阵仗作践了一番自己的身体,但如今稍稍缓过劲来,他的力气竟仍然比程姜的要大一点,由此在这场僵持中取得了暂时性的胜利。因为怕自己往前一走会把程姜带得摔倒,沈霁青小心地往旁边滑了一步,彻底退到了已经关灯的卧室里。
然而门口处衣橱外侧就贴着程姜送给过他的猫咪平面灯,感应到他的脚步就登时亮了起来,又生生把他定在了原地。
黑暗中他听见程姜关了客厅里的灯,默不作声地跟了上来,在他背后一步处的距离停住了。
程姜哑声道:“我没有怪你。”
沈霁青没有应声。程姜再次开口,声音里带了丝哭腔:
“你别这样想。”约莫两三秒的停顿,“……我不可能跟你分手。”
“哦?”
“我爱你。”
我爱你。沈霁青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无声地微笑起来。他和程姜在一起后并不少说各种体贴话,但这三个字从来没有出现过,因为他们都或多或少地觉得它显得有点露骨,并不适于出现在日常谈话里。这是第一次他听见有人和他说这三个字,于是他抿着嘴,用舌尖把它在上颚处转着圈摩挲了几下,从里面挑出一点不合时宜的甜蜜来。
“我知道。”他悄声道,“我知道你……可是’我’又是谁?我这些年总在想这回事,一直也想不明白。我害怕他,我已经习惯了,我……他十几岁的时候就死了。你的意思我都清楚,但你得花点时间想明白。我已经这样了,我心里病得厉害,但我从来不去看病。我害怕那些医生,我不相信他们,我已经这样了,我没有好下场,我……”
沈霁青后面原本还有一段话要说,但在那之前,他给自己留了一点换气的余地,程姜就在这个空隙里插了进来。
房子从未这样空旷过,以至于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中竟仿佛有了回音。
“在我小的时候,所有人都想评价我,操纵我,但是一等他们发现我不尽人意,就都会离我而去。程玥刚刚出生就失去了她本该有的意义,妈妈走了,剩下我自卑又软弱,不知道该如何生活。我以为离开冷湾就能有所改变,结果发现我根本跑不出冷湾。你以为我没想过我不该有好下场?那时候我们两个都糊里糊涂的,你不让我走,现在倒让我想明白!沈霁青,我比谁都明白,我比什么时候都明白。你到底还要我想什么?你——”
他听见程姜在自己背后泣不成声: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耐心的阅读,鞠躬~
☆、chapter 94
卧室大床正对着的墙上有一只挂钟。钟是最普通的那种白色底面,原木色的指针和边框,而秒针是一格一格行走的。
它是这个房间里他们能够触及到的唯一的时间参照物,然而此时此刻,它的声音每一格都是不均衡的。起初它总也不肯多走一下,沈霁青甚至怀疑它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但等他一眨眼,它又开始迅速疾走。他被困在失常了的时间里,除了被动地去听之外无事能做。程姜的声音时而遥远,时而又仿佛贴在他耳边。
沈霁青面无表情地听着。程姜本来就不擅长长篇大论,现在一着急,话更说不清楚了。只翻来覆去地讲相信他能治好,又平白提起来《琴吻》小说里的另一端台词,塞恩对布雷克说的那一段话,他还曾经摘抄过。听到最后,嘴抿成薄薄的一条线,两端向下微弯下去,哑声打断道:
“我让你想想你自己。”
程姜立刻没了声音。沈霁青缓了一会儿,感觉自己说起话来重新有条有理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希望你好好想想你自己,不要感情用事。我希望你明白一时的善念并不总是能让人有好报的,我吃过这上面的苦,所以我来提醒你。我喜欢让别人认为我没什么事,但既然在你这里被发现了,我再装下去就很滑稽了。你会发现你在跟一个截然不同的,喜欢无病呻吟的人过日子,这是很不好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再去一趟淇山——你到时候该盼着我去了!嘘。还记得你自己说的吗?你不需要我这样的人,你需要一个真正有能力照顾你的人,一个能让你快乐的人,我不是。我没考虑过以后,只是想最后做一做梦,但这也是不对的。你现在什么都好起来了,我们两个都知道中间发生过什么,我不能……或许有一天你回想起今天,就会想你为什么一定要继续和我在一起。”
程姜仍然愣愣地,盯着他看,好像要把他的脸看出一个洞来。在他说话的时候,他似乎已经几次忍无可忍,但又不知该说什么。沈霁青心里一软,好声好气地解释:
“等爱被消耗完了,我仍然是个了无生机的人,我们仍然住在这里,你仍然要努力不被我一起重新拽下来。有什么意思呢?”
“可我不是以前的我了。”程姜忽然开口,把这句话接上了。
现在无言以对的换了一个人。
程姜小心翼翼地,从背后拉住他的左手,“我以前不相信我能怎么样,因为即使重新开始了,到底还是殊途同归。但这个认知是错误的,要从什么中间逃开不是让你简单地重新来过,而是需要破而后立。我需要疯一次,你需要死一次,才能明白我们要打破什么。我的路已经走完了,我自己变成了一个新的人,我能照顾你,让你也感到快乐。我们可以慢慢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