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人(11)

只要他不会像程月故一样离开他。

但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小钱德勒好几天不回来,最后家里忽然空了一半,只剩下一张不到五个单词的字条。

再往后两个月,是莘西娅的出生。

她出生在他最难过,最不想要她的时候。

*

程姜一生只对三个人有过大约是爱的感情,但他们无一例外都因为各种原因抛弃了他。妈妈走后他奢望与小钱德勒共度一生,但是在小钱德勒也离他而去后,他开始犹犹豫豫,生怕再一次被留下。莘西娅出生后他做过好些噩梦:成年了的年轻女人长着和妈妈一样的脸庞,对他说:

“父亲,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他听见自己无力地问。

她空洞洞的蓝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不再回来了。”

他开始下意识地总是回避她。他以为自己尽心尽职,但他从心理上已经早就先抛弃了莘西娅,于是同为被抛弃者的莘西娅终究也抛弃了他。他以为自己可以把这三个人全部遗忘在过去的时间里,但他真正可以与之永久相忘的不过是只和他一起短短两年,且没有血缘关系的小钱德勒而已。

小钱德勒知道莘西娅的存在吗?

程姜不是很清楚。

也许他告诉他了,又也许他想要给他一个惊喜。但是惊喜没有了,只剩下一个不再被期待的,天生营养不良的蓝眼睛女孩。

而作为她的精子提供者,他有责任抚养她长大成人。

他对于早年照料她的记忆一片模糊,只记得大致是他给她买了喂奶器和牛奶喂食,定时给她换尿布,在其余时间把她放在自己能看见的地方来时刻确认她活着。莘西娅经常小病不断,不过经常能自己好转。

他和她从始至终就没什么语言交流,房子里总是一片寂静,令他总有自己其实是一个人住的错觉。

他也从来没有寻求周围同事邻居的帮助,因为他和他们更没什么过多交往。

小钱德勒是他在程月故走后对于亲密关系的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尝试。在他走后,程姜顺从了内心多年以来的认知,他终于默认了这是他没有能力办到的事情。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选择孤独,再被它折磨致死。

他更不知道莘西娅才会是这个选择的第一个牺牲品。

她真的很聪明,很早就看出了他的疏离。于是她年龄越大,就越不去打扰他。她一出生就和他一起居无定所,在T区的各个角落转来转去,住最便宜的出租屋。程姜早就离开了剧场,到处兼职工作来保证父女两人尽可能衣食无忧,而莘西娅非常乖。她从不给他惹事,而尽管他从未去过她的任何学校,他知道她的成绩非常好。有时候他觉得她是一个单身父亲能得到的最好的女儿。

他们就这样一直相安无事地生活了很久,直到莘西娅十六岁那年死于安眠药过量。

作者有话要说:回忆篇(上)——卷1结束倒计时。

感谢耐心,鞠躬(?ω?)? _?_

☆、chapter 9

程姜不是普遍意义上的文字爱好者,但当他对于这世界上大多数事物都心怀排斥疏离时,伴随他长大的剧场和对应的戏剧文化便自然而然地占据了亲切的位置。在莘西娅出生前这是他的工作;在莘西娅死后这是他宣泄的手段。

莘西娅的出生和自杀是程姜人生的两道分水岭。

她出生,他开始遭遇物质上的匮乏;她死去,他的精神被压迫至难以生存。

*

莘西娅死后,程姜第一次去了她的学校。

学校大概一个莘西娅这样的女学生生活中狭窄但真实的一部分。因为频繁搬家,她换过无数个中学,也或许因此无法在任何地方“扎根”,但是在她的同学中,几乎没几个人记得甚至认识她。他惊觉莘西娅十几年来在外面活得像个近乎于不存在的隐形人,没有朋友,难以社交。

他收拾她遗物的时候才知道她平时会写日记。不常写,写出来的也很少是条理清楚的事件。封面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她的名字,不属于一个成熟少女的笔迹——名字第一遍写的时候拼错了,写成了Crynthia。她用黑色笔刻意把红色的多余的y划去。他当那是她的遗书。

莘西娅写道:

“当我数到第十下的时候,我就去和金色头发的珍宁说一句话。但是等我数完十下,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害怕她觉得我莫名其妙。我数了一百下,还是没能站起来走到她旁边。我知道全年级所有学生的名字,但我不认识他们中任何一个人。”

“我们必须去看校足球赛,我们每一个人,但我们不用下场去踢。我坐在看台上看着,突然特别想要成为把球踢进球门的那个人,因为所有人都会冲他尖叫呐喊。进球从上面看起来没什么难的,但如果真的这样,为什么进球的人这么少呢?我不敢下去和他们一起踢球,因为知道我肯定踢不进去。我想啊,想啊,又觉得以后肯定没有这样的机会,终于站起来走到台子下。我想问体育老师等比赛完了能不能让我也试一试,但她没有听到。我不可能再重复一遍了。我走回去,坐下,没有一个人看到我。”

“我昨天夜里又突然醒了,因为反复想到那条新闻。我可能应该去买一点安眠药来吃,因为我怀疑自己可能是神经衰弱。”

“我应该告诉他吗?我应该告诉他吗?我应该告诉他吗?”

在日记本有字的部分的最后一页,有笔迹凌乱地写道:

“我用完了全部勇气来在饭后问他是否可以帮助我。他说: ‘帮什么?’ 但是我说不出口。我在楼梯口站了几分钟,一会儿期望他能上来追问我些什么,一会儿又恨他不会来。我听见外面在下雨,声音很大,好像会把房子浇塌一样,可是天明明还亮着。

为什么天还亮着?”

墨迹还未干透,连续几年靠安眠药维持睡眠的莘西娅吞下瓶子里剩余的所有药片,永远反锁了她的房门。理论上她吃的那一种安眠药物不是瓶装的,但她把药片全拆出来装在一个空糖果罐里,他从未发现过。

莘西娅死了。

房子很快要退掉,还剩下最后几天。程姜合上硬纸本,背靠着墙面缓缓蹲下,身子贴在本子上面的部分被冻在一起。莘西娅是自杀的。他无措地想,这里永远没有莘西娅了。很奇怪:辛西娅不会像正常小孩一样喊他dad,她管他叫father。Father,他小声说。一片晕眩中他站在木凳子后面,T区老教堂里的雕塑发出凛凛的冷光。他只有小时候才去过冷湾的教堂,因为他妈妈想尝试尝试入乡随俗。他去找她的手,但一动才发现它早已紧紧箍在他手腕上,有一种奇异的带温度的冷感。他在教堂里冷汗直流,水滴从他后脖颈一路滴下来,融进墙面里。Father。我的女儿死了。

这是他一手造就的结局。

莘西娅没有葬礼,也没有追悼会。只有一块可怜的小石碑,上面刻着名字和生卒年月。程姜去公共墓园里看她,发现所有墓碑都是一模一样的灰白色和窄小的型号,偶有几座前面放着枯萎的花。

天色低垂,一阵深秋里的风吹过,把许多墓前的小花都吹散吹走掉。

程姜独自一人伫立在低矮的墓碑丛中。他的头发留长了,发丝被吹到前面去,挡住了眼睛。风衣被吹得扑朔朔地响,衣摆往前,但到底没有扑到莘西娅的墓碑上,因为长度到底差了一截。暮风很冷,他抱紧了双臂,慢慢回过头去。冷湾公墓的墓碑几乎一路延伸到地平线上,看不见大门的位置。

他已经没有力气走出去了。

程姜到底离开莘西娅的墓碑,最后一次逃走了。他逃到离T区20个小时火车车程的S区定居,找了一份仓库管理员的工作度日。他的工资不多,被他妥帖地分成两份。一份用来生存,一份用来酗酒。像他总是敬而远之的那些人一样,他也开始酗酒。

不抽烟,因为肺病已经得了太久。

太痛苦了。

S区是冷湾最原始的地区之一,四处都保留着很原始的历史遗迹。它似乎独立于冷湾的其他部分,三面靠海,让里面的人安宁地与世隔绝,也容许他在日复一日的平庸与自我麻痹中慢慢老去,注定疯癫至死。他假装莘西娅留给他的刺不存在。后来有一天,他心血来潮地要去海边的新墙看看。

同类小说推荐:

耽美作者 主页 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