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近七十,头发皆白,一身长袍撑不起微微佝偻的腰背。
这样的老人,别说杀人,就是破窗而逃都不可能。
据管家与女佣所言,平时杜蕴宁最多就是去咖啡厅喝喝茶,逛逛百货公司,参加阔太太们的沙龙宴会。
要说结仇,顶多也就是跟太太们拌嘴的口舌之争,女人么,使绊子耍小性子的事情多了去了,但要到杀人的地步,则万万不可能。
“我听最早到达这里的巡捕说——”
岳定唐走到床边,伸手拉开抽屉。
“当时他们看见这个抽屉是半开着的。”
凌枢下意识问:“里面的东西?”
岳定唐:“一样没少。大洋、首饰、金表,都在。”
凌枢:“那就排除凶手纯粹是进来谋财害命的。”
岳定唐嗯了一声:“其实你刚才问他们的问题,我们早就问过了。”
他没有拦着凌枢,也是想看看他能有什么新发现。
老管家和女佣规规矩矩站在门口,等他们俩将房间察看一遍,才跟着巡捕一块下楼。
凌枢想起杜蕴宁那三封信,正想问点什么,就听见身后发出不小的动静。
他回头,刚好瞧见女佣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滑下。
对方整个人歪倒,幸好巡捕眼明手快把人拽住,否则在她前面的老管家必然会遭殃。
“怎么回事,下个楼梯都不会吗!”巡捕呵斥。
女佣阿兰恍若未闻,一脸惊惧惶恐,又猛地回头,像是看见什么极度恐惧的事物。
凌枢循着她的方向望去,发现刚才他们明明关好了的房门,不知何时又打开来。
风拂开窗边的纱帘,光影明灭随之浮沉交迭,雪气带着寒意从洞开的房间一直吹到楼梯口。
恍惚间,床边似乎有个人影,但又像只是错觉,像是纱帘起起落落制造出来的幻影。
第9章
“你看见了什么?”
阿兰答不出来,只是徒劳地发出呜呜之声,含糊不清。
但她脸上又分明挂着恐惧到了极点的惶然,所有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内容全写在表情里,以致于浑身跟筛子一样抖个不停。
她攥紧了衣角,哆哆嗦嗦从口袋里胡乱掏出手帕来擦汗,却因为太过紧张,将钥匙杂物也都一并带出,丁零当啷从楼梯上滚下,散了一地。
她胡乱比着手势,企图向众人描述明白,但只有老管家能看懂。
“你胡说什么!”老管家也变了脸色。
“怎么回事?”岳定唐问。
老管家吞吞吐吐:“她,她昏了神志,您不用管她的……”
岳定唐沉下脸色:“说!”
老管家无奈:“她说她刚才看见了夫人,这怎么可能!夫人早就去世了的,况且这光天化日的!”
嘴上是这么说,他却还是禁不住流露出忌惮的神色。
巡捕还在犹豫,凌枢三步并作两步踩着楼梯回到那间房。
房间里当然空无一人。
刚才他们没把窗户关好,所以才会被风重新吹开。
床帐轻纱飞舞,飘逸柔美,也许这是女佣刚才产生错觉的原因。
“什么也没有,你看错了。”凌枢道。
但阿兰躲在管家后面,死活不敢再进来。
“这是你的?”岳定唐走过来,将手上的东西递过去。
钥匙,手帕,口红。
阿兰忙接过来,一个没拿稳,口红又掉在地板上,骨碌碌滚进床底。
凌枢弯腰去帮她捡。
再直起身体时,他手里除了那支口红,还多了一团黑漆漆的碎渣。
也不是纯粹的黑色,间中还夹杂一点灰黄,看上去像煤渣,但绝不是。
岳定唐:“公班土?”
凌枢望向老管家和阿兰:“你们夫人生前还抽大烟?”
老管家下意识被问得一愣,阿兰却有点慌乱,连忙手舞足蹈比划手势。
“阿兰说,之前夫人对老爷抽大烟的事深恶痛绝,但前阵子有一天突然喊她去买点大烟来让她尝尝,阿兰怎么也拗不过她,只好去买了。她看夫人也没经常抽,就是偶尔心情不好的时候来一口,就没敢跟别人说。”
鸦片也分品种好坏,公班土是上品。
时下有识之士,人人闻鸦片而深恶痛绝,可世道混乱,令行而不能禁止,就成了一纸空文。
囊中羞涩而成瘾者,下了工就往烟管里钻,而有钱人家,自然是在家里吞云吐雾。
凌枢:“前阵子是什么时候?”
老管家:“阿兰说大概一个月前。”
一个月,还未成瘾,自然也没经常抽,但这已经是踏入深渊的第一步。
单看袁冰现在什么德行,就知道大烟能如何令一个人变成一头禽兽。
谁又能想到,当年在学校里能歌善舞,备受许多进步学生爱慕的杜蕴宁,会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那些欢声笑语,少年意气,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凌枢:“这口脂是你的?”
阿兰比划手势。
老管家:“她说,这是夫人生前不用了,送给她的。”
阿兰点点头,指指梳妆台的抽屉。
凌枢上前拉开,里面各式各样的口红装了大半个盒子,有舶来的洋牌子,也有国产的新款。
这年头的阔太太们热衷于追逐名牌时尚,自打中国市场被洋货打开大门之后,如CHANEL、LV之类的衣帽化妆品屡见不鲜,彼此之间也会互相攀比,杜蕴宁这半盒子口红其实不算奢侈,但对比袁家如今江河日下的境况,未免就有点讽刺了。
老管家道:“夫人出手大方,有时候出门回来,也会给我们带外头的点心。有一个在袁家干了几十年的老佣人阿凤要告老回家,她不仅付了几个月的工钱,还买了几身新衣裳送给阿凤。”
他与岳定唐又去了后面的小楼,一一询问袁家人,可惜半点有用的消息都问不出来。
袁家没落之后,袁冰给他们的工钱,有时还拖着,除了管家这样的老人,其他人自然心思浮动,个别私底下还接了别处的活计,只等最后一根浮木沉底,就会树倒猢狲散。
但要说起了外心,跟外人勾结来杀女主人,他们约莫是没有这个胆量的。
这些天风声鹤唳,袁家人被禁止外出,一个个都吓得不轻,巡捕房的人反复盘问,早就把该问的都掏得差不多了。
凌枢:“袁冰那边怎么说?”
岳定唐知道他要问什么,摇头道:“该问的我们都问过了,他跟杜蕴宁分房已久,平时两人住在一个屋檐下,一天到晚居然也没见上几面,事发当天,袁冰去了金粉楼找窑姐儿了,晚上也是在那边过夜的,根本没回来过,有人证。还有,我们审问他的时候,他烟瘾正好犯了,根本问不出个所以然。”
烟瘾犯了的人,六亲不认,口鼻流水,根本分不清敌我亲疏,更不要说交流无碍了。
凌枢:“袁冰是否听说过,杜蕴宁平日跟谁交往甚密吗?”
岳定唐:“有。”
凌枢:“谁?”
岳定唐:“你。”
凌枢:……
岳定唐:“军阀儿媳离奇死亡,其子指认疑似奸夫为凶手,我不用想,都知道那些报章会写什么,这绝对是爆炸性的新闻。甚至,很多报纸为了博取眼球,连‘疑似’两个字都不会加的。”
凌枢瓮声瓮气:“为了我宝贵的小命,我比任何人更想早日破案。”
岳定唐拍拍他的肩膀:“任重道远。”
凌枢:“袁冰的亲戚呢?我记得袁家是个大家族,袁秉道死后,虽然家产留给袁冰,但袁冰还有几个姑姑,当时没少闹出官司,这些人也有杀人的动机。”
岳定唐:“袁秉道有三个妹妹。大妹远嫁美国,二妹在香港,三妹也就是当时跟袁冰打官司的,去年已经染病过世,膝下无儿无女,没有可疑。”
说话间,两人下楼出门,准备上车。
岳定唐抬起头,回望二楼阳台。
那里正是他们刚才去过的杜蕴宁房间。
门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多少个日夜,杜蕴宁从这里望向繁华人间。
她的灵魂,却早已被禁锢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
既渴望外面的世界,又没有勇气逃离,既羡慕自由的翅膀,也舍不得习惯且乐在其中的奢靡。
她的结局,几乎早在当年顺从父母之命嫁入袁家,就已经注定了。
但,抬起头的瞬间,电光石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