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也是1。弹出硬币,伸手接住。
周继军薅着他的头发拖到那个人面前,觍着脸叫他:“刘老板,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我让这小子好好给您道歉!”周冉心跳快得发疼,他梗着脖子,死死咬着嘴唇不应声。
——终于,这次是花。抛硬币,接住。
周继军又甩了他两个巴掌:“还有没有偷别的,都给老子交出来,不要脸的东西!”
——是数字。抛硬币,接住。
周继军用力把他的脑袋按下去:“**妈的,还敢犟!还不快给刘老板道歉,说你错了,请刘老板开开恩,原谅你!”
——是数字。抛硬币,接住。
周继军从后面踹他,周冉用浑身地力气抗拒,最后还是挺不住了,膝盖一软跪在了刘老板面前。
——这次是花。抛硬币,接住。
他听见喧嚣的人声,他们围在店门口议论纷纷,他能从中辨认出自己的名字,他们说他是小偷。
——这次是数字。抛硬币,没有接住。因为邻座的“学弟”过来还手机了。
娄羽琛给余淑婷拨了好几遍电话,没有人接,他想自己可能真的要一个人走回去了。他去还手机,玩硬币的少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被惊扰到一般忽然抬起头。
他在……哭?
娄羽琛怔了一下,迅速别过头,他想一个男孩子也许并不希望被同龄男孩发现自己的泪水。
他看到掉在地上的一元硬币:“你想要它是花还是数字?”
周冉盯着脚边那个银色的数字1:“花。”
“那你为什么还要抛硬币?”娄羽琛把硬币捡起来放在他手里,“谢谢你借我手机。”
既然心里早就有答案,为什么还要抛硬币?
周冉回到店里,周继军搬了张竹凳在门口等,一看见他就抄着根木棍站起来,木棍是旧拖把上拆下来的,揍人的时候特别趁手。
“****!不好好看店你跑到哪里去野去了!”一边说着,棍子已经挥起来,“这点小事情都做不好,生你养你有什么用!狗娘养的东西!”
周冉握紧了口袋里的硬币,这个雨夜里他给自己定的规则是,如果是花的话,就试试看反抗周继军的“统治”。
他伸手架住了朝他身上招呼过来的木棍,这是第一次,他发现自己的力气已经比周继军大了。
周冉喘着粗气:“爸,我以后不会再帮你偷东西了。”
卖掉房子以后,周继军扬言要戒赌,买了两张麻将桌搁在店里,算是开了间小麻将馆。周冉本来想着他在家里打打麻将总比在外面瞎赌博好,没料到周继军存着歪歪心思,要他偷拿客人的钱,偷了还是拿去赌。
“一张两张算什么,人家大老板都发现不了!”
“就算发现了能怎么样?你是小孩,他们能把你怎么样?”
“十六岁?十六岁怎么了?被抓那是你没本事!”
“你怎么念书不会这也不会!**妈,生你顶个屁用!”
……
周继军没想到他敢说这种话,啐了一口痰,骂道:“****你他妈再说一遍?”
“我说,我以后,不会再帮你,偷东西了。”周冉一字一顿地重复,猛一用力把棍子抽过来砸在地上,“还有,别打我,下次我会还手。”
时间过得很快,下学期周冉复学读高二。第一天,他悠哉悠哉地骑着自行车上学,果然迟到了。
校门口有个风纪委员,一板一眼,一丝不苟,校服拉链恨不得拉到下巴颏。风纪委员低着头,一本正经地在小本子上写字:“迟到,扣一分,没穿校服,扣一分。哪个班的?”
周冉一眼就认出来,是他的硬币男孩。
第9章
当然,最开始的感情并不能说是喜欢。
因为娄羽琛……太过遥远了,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可能是在布告栏,他的名字在右边的通报批评里,娄羽琛的名字在月考成绩排名的第一位。
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算多,也就是娄羽琛作为风纪委员在校门口做检查的时候和课间操时间。高二那年娄羽琛还没当上学生会会长,不是升旗仪式的主持人。娄羽琛在1班,周冉在吊车尾19班,中间隔着半个操场,根本找不到人。只有散场的时候,运气好的话,周冉能从如织的人群中认出一个背影。
谁都知道清亮的月光有多美,但腤臜的人生并不是靠月光照亮的。人们只能在朴素的灯盏下苟且生活,再趁着偷懒的工夫,偶尔抬头看一看月亮。
想通以后,周冉也就不再计较娄羽琛不认识他这件事了。毕竟月亮哪儿会记得那些朝拜过它的信徒?它只需要,发光。
升上高三以后,见面的机会明显变多了,一是因为作为学生会会长,娄羽琛会很频繁地出现在学校的各项活动上,二是因为两个班有一节体育课一起上。周冉经常借此机会偷看他,原来学生会会长连运动的时候都不会敞开校服,会不会有点严肃过头。
直到两个月前,——月亮是自己掉到他怀里来的。
那天夜里,周冉和往常一样一个人看店,趴在柜台的玻璃桌面上昏昏欲睡,手机里正在播放前几天的篮球比赛。太无聊了,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心想要不今天早点打烊算了。
这么想着,门口就出现了一位顾客,身上还穿着他们学校的校服。周冉愣住了,是娄羽琛……这么晚了,他怎么会在这儿?他们这店位置比较偏僻,一般也只有附近几个小区的居民光顾。
周冉腿一勾,拖着板凳坐下。胸腔里太吵,如果不是手机里播放的球赛太喧嚣,他简直怀疑这位唯一的顾客要听见他的心跳了。他做出一副正在认真看球赛的表情,并在进球后夸张地欢呼,其实心思早就飘到娄羽琛身上去了。
周冉余光注意到娄羽琛看了他一眼,然后跨进店门,一进门就往最里面走。
周冉的眼神不自觉地跟着他走,娄羽琛来到了文具区,——所以学霸逛个超市也是为了买文具吗?
周冉很想叫住他,告诉他我们这是生活超市,文具的种类太少了,要不我拿我没用过的给你。
可是不可以,除了抛硬币那次,他还没正式和娄羽琛说过话呢。
周冉心虚地把手机音量调高,托着下巴肆无忌惮地偷看他。娄羽琛选了几支签字笔,然后在边上的盒子里拿了块橡皮。
娄羽琛拿完东西过来结账的时候,周冉飞快地低下头,捧着手机装作沉浸在球赛里的样子。娄羽琛叫了两次“老板”,他才皱着眉抬起头,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娄羽琛把一把水笔放在柜台上,掏出手机付款:“一共多少钱?”
周冉居然紧张得说不出话,一开口又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十……十二块。”
娄羽琛付完钱,抓起笔走了。周冉还在发愣,愣完发现娄羽琛是不是忘了把橡皮拿出来一起结账。不过也差不了几块钱,问题不大。
周冉趴在柜台上,把脸颊肉搁在玻璃桌面上降温……这是两年多以来离娄羽琛最近的一次吧?这得比布告栏上近一点吧?
晚上周冉盘货的时候发现少了两块橡皮。这盒美术橡皮是他昨天新拆封的,一共三层,每层八块,现在最上面那层少了两块。所以娄羽琛是拿了两块吗?还挺奇怪的,现在除了涂卡也没有哪里要用到橡皮吧。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两天后,娄羽琛又出现了。还是晚上九点左右,穿着校服来到了小周商超。这次周冉假装在打游戏,娄羽琛进去以后逛了一会儿,最后拿了一小包qq糖。他没有结账,把糖揣进口袋里径直走了出去。
周冉想,昨天他不是忘了把橡皮拿出来,是根本没想拿出来。——娄羽琛在他家店里,偷了东西。
一开始要接受这个事实很难。他私自把娄羽琛塑造成神,有一天这宏伟的幻象崩塌了,倒下来先把他砸个粉身碎骨。
周冉又开始梦见抛硬币的那一天,梦见自己被当场抓获,梦见被周继军抓着头发按在地上求饶,梦见围观的人们叫他小偷。他被困在里面,所有的惶惑、紧张、恐惧、愧疚、难堪、窘迫交织在一起,能让他一夜之间惊醒好几次。
睡不着的时候,他就爬下楼抽烟,熬得双眼猩红。他想象着如果自己揭穿他,娄羽琛脸上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想象着娄羽琛那个传说中的市长爸会怎么做,会像周继军一样让他下跪道歉吗;想象着周围人的声音和目光,也会像尖刀一样插在他的心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