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的心情,同自己一样。心里默默地滑过如斯念头,拉贾汗猛然有一丝窃喜,他不忍自责自己的心情。
半晌,始终没有开言的阿斯塔尔突然说话了,又令拉贾汗诧了一瞬。他几乎以为阿斯塔尔今晚不会说话了。
“是时候了。”他喃喃地说道,像是说给拉贾汗听,但又不像,“我感觉得到,马上就能跟他见面了。”
拉贾汗没有赞同也没有否认。他默默地注视着他,伸手为他拢了拢斗篷的肩领。
除了两个未眠人,整个仰星塔宫苑依旧浸没在沉睡之中,小小的臆想中的惶惑并没有惊动其他任何人与物。阿斯塔尔也没有离开西塔顶层的私人住宅。他立在露台上,望着远方浓稠的夜色。拉贾汗伴在身旁。
他们仿佛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天色却不由分说,渐渐从黛黑变成深蓝,也能够看出云块的轮廓。间或有橘色、黄色或绿色的星点缀在其中。
伫立了不知已有几小时,寂静始终未被打破。初春的夜风掠过露台,擦过阿斯塔尔的脸颊,掀起他的衣角。他不为所动,整个人宛如将要同化在夜之静谧中。
又许久过去,靛蓝的云天一点点变浅。倏忽,阿斯塔尔的视线略微向上弹了一下,拉贾汗下意识地看他,只见,他眼中似有细小火光跳动。
他从摆着几盆沙漠植物盆栽的置物架上拿起一个双筒望远镜,朝向远方,把双眼凑近目镜。
沉默地察看了片刻,他把望远镜递给拉贾汗。
阿斯塔尔的露台面朝正北方。西塔是整个中央区高度位列第二的建筑,仅次于主塔,站得高,能够看得远。拉贾汗把望远镜对准主人方才看向的北方,陡然,自北延伸而来的道路上几粒异样光点映入缩小的视野。从西塔顶端看上去,那些光点十分纤小微弱,就如同沙砾的反光,但拉贾汗明白,事实并不如此,它们只是太遥远。
那条路,是圣庇鲁阿尼特城北通向王宫的干道。另有几条小路,但都不好走。这是条必经之路。按说,现在这个非常时期,所有通往仰星塔的道路都设有国防军的关卡,不该有可疑的人员或队伍堂而皇之地通行。
然而,那光点,那分明是灯光的光点,正在那条干道上招摇过市。从这里虽然看不真切,但还是可以看得出,那些灯光正在相当有速度地逼近,目的地,显然就是这座仰星塔。
那是朔·拉赫伊领导的新月军,毫无疑问。只有他们,才会这样毫不犹豫地直奔仰星塔而来,不管途中有多少阻碍,他们的目标始终明确如一。
新月。他收敛起了光亮,却乘着流星,重又降临在仰星塔。拉贾汗轻轻吸了口气,放下望远镜,转向主人。“阿斯塔尔大人。”
他的主人依旧沉寂,像一尊塑像。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面孔依然浸透在黑影中,看不出神色的变化。
“禁卫军加西塔戍卫再加上中央区的国防军,总之,中央区所有能动用的有生力量,全部调集到仰星塔。”
拉贾汗望着他,眼光凝滞,点了点头。
“另外,东南西北各大区的国防军随时待命,准备响应。南大区的导弹基地也要做好战备。”
拉贾汗的眼睛微微一瞠,“您的意思是……”
“枢密长该做的事,要先做好。”阿斯塔尔有些答非所问似的喃喃,“接下来,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做我自己了。”
他忽然转过脸,盯着拉贾汗,眼里透出一线跟方才的幽深静默迥然不同的狂热,“……我终于可以做我自己了。已经二十年了。我幻想了无数种和他见面的方式,结果发现并没有任何用处。我只要这样,就可以了。”
他仿佛喜不自胜,嘴角勾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拉贾汗凝视着他,一刻,如同受到主人的感染,他也笑了。
“是的,阿斯塔尔大人,您只要这样就可以了——只要面对他,就可以了。”
短时间内想要调集一定规模的军队颇费周折,但好在同在中央区,相对方便一点,而且,身为枢密长的阿斯塔尔军权在握,比起素行不良的国王夏维尔,他在军队中的话语权分量更重,事实上已经是军队最高主帅。担任枢密长职务以来,他并不汲汲于政事和权钱,对于军务却投入了极大的热情,整饬军纪,偶尔甚至亲自操练戍卫和禁卫。对于阿斯塔尔的命令,全国的军队几乎是一呼百应的。
因而,天边稍稍露出一丝苍白微曙的时候,战斗便打响了。拉贾汗遵照阿斯塔尔的指示,迅速从圣庇鲁阿尼特为中心的整个中央区,调集了大约五千名士兵,封锁城北通往仰星塔的道路,并从东西两个方向夹击逼近的新月军。
新月军别无选择,只可能走这条路,因为重型武器无法通过附近细小的支路。
第162章
军队集结得十分迅速。临时纠集在一起的队伍,默契上自然稍欠,但好在训练有素。在距离仰星塔还有大约六七英里的道路拐弯处,从仰星塔出发的戍卫队和部分禁卫军拦住了新月军的去路。两方在那片狭窄的地带展开了战斗。
战车上的炮筒喷射出带着烟气的炮弹,直飞向密集的敌群,准确决然地命中既定的目标。
战士们短兵相接,以装甲车、巷角、废旧的矮墙和破屋为掩体,机枪扫射,榴弹横飞,枪炮叫嚣着喷射出暴风骤雨,压制住双方意欲进逼的脚步。
军队规模上,新月军固然不占优势。国防军还在从外部调集增援,首都的人员不足了还可以从外省源源不断地召来,但是,新月军并没有同样多的兵力可以与之消耗。
显然,新月军的首领比谁都更明白这个道理。在他的指挥下,新月军将攻击目标集中在对方的重火力武器上。驾驶小型战车及装甲越野的火线部队着重破坏政府军的重型火炮,首领本人则亲自率领一支突击队,为火线部队掩护,清除指向他们的袭击。
然而,即使这样,也没能支持太久。国防军的坦克终于开赴至前线。它们是连夜自西大区与中央区毗连的军事战备基地赶来的。为了节省时间,还抄了近路,直接碾压过了首都以西的大片荒野和农田。碎石,破烂的农房,千疮百孔的围墙,栅栏般的荆棘,一切在庞大凶器摧枯拉朽的力量面前只能沉默,雌伏。
战车的火力无法同坦克相提并论。仅仅依靠装了榴弹发射器和机枪的汽车,对付步兵车尚可一搏,面对坦克的大口径火炮,它们则成了即将被鱼肉的牺牲品。
新月军的首领单手持枪,右手在空中画了半个圆弧。突击队迅急退隐到装甲越野后方。数秒之后,爆炸的轰鸣震彻了硝烟弥漫的空间。炸响的瞬间过后,一切声音宛如被屏蔽一样,陡然消失了,只余下耳朵里回荡的细小嗡鸣。片刻之后,巨响回来了,就像是一排滔天大浪在同一时间被雷电击碎。
地面也好像落下了雷,猛烈的爆炸激起飞沙走石,人的血肉、断肢,破碎零散的器械迸溅四散。
勉强能够同坦克的威力抗衡的只有迫击炮了。虽然这种炮型轻小简易,杀伤力却足以使任何一个小觑它的人惊叹,尤其是五六门迫击炮同时震响的时候。
仰星塔周围居住的大多是元老和贵族,当然也有普通市民和边民。圣庇鲁阿尼特局势恶化以来,有钱有势的人已经从这片地区撤离得所剩无几,余下的便是无处可去的穷人。行军的途中,新月军进行了喊话,催促沿途的居民离家避难,有的人逃走了,有的人却无法离开。
不断有人从附近的房屋里跑出来,四散奔逃,却快不过肆虐的炮火和弹雨,葬身本与他们无缘的战场。
国防军的坦克没能再如履平地地向前。新月军夺回了同敌方对峙的机会,但这并不意味着优势。对方的重型装甲不会停步,反而将会接踵而来。就算双方都破釜沉舟,终究两败俱伤,树大根深的国防军也会很快恢复生机,但在新月军则意味着彻底的失败。
东方不知何时亮了起来。不眠夜过去了。什么人的仇恨,什么人的焦灼,什么人的你死我活,这些都不会被时光看在眼里。日月照常西落东升。
当然,也只有自然能够做到如此气定神闲。战斗打响之后,不断有人从仰星塔里向外出逃,怕被当成靶子,没有人开车,都是从角门、地下通道及其他不显眼的门路跑出去。实际上,新月军也并没有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