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舟市局(42)
季靖又给他换了一次散热贴,才走出了房间。
季廉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意识又混乱又模糊。混沌中,他想起了自己当年念研究生时候的一些事情。
那是研究生第一年的第二个学期。清明节小长假,他们实验室组织了一次登山活动。临舟市地势平坦,境内最高的山还没超过五百米。他们是去了邻省的一个风景区,三天两夜的行程。
第一天晚上大家兴致都很高,跟着景区里的游客一起又唱又跳的,非常尽兴。到了第二天晚上,大家都因为白天爬了一整天的山,累得不行,便都消停了下来。季廉也正打算睡下,他的一个师兄过来敲了门。
师兄说,难得从大城市来到这么纯天然的地方,就这么睡过去实在是太浪费,便把还穿着睡衣的季廉拉到了客栈外头看星星去了。
师兄是一个天文爱好者,对星空非常熟悉而着迷。他指着那漫天的繁星,给季廉仔仔细细地讲解,它们的名字、它们的特征、它们的故事。
事实上,师兄是一位非常博学的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师兄的家庭背景跟季廉有几分相似,都是教育工作者和公务员的结合,他父亲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
从小在临舟长大的季廉,只有一个盯着他这个扶不起的阿斗做体能训练的父亲,并没有人跟他在星空下讲过那些遥远又神秘的星球。他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看着这些摇摇欲坠的光点,听得入了迷。
然后,师兄跟他告了白。
在那璀璨繁星之下,在那幽幽山谷之中。
作为外貌协会的重点关注对象,男生女生的告白他收到过不少,但以前的那份冗长名单里,没有他钦佩仰慕的师兄。不可思议。之后多少次回想起,他都觉得自己那时肯定像极了一只受惊的小白鼠。
回到学校的第二天,师兄过来找他。他还没在自己乱糟糟的思绪里找出头绪,师兄便率先跟他道了歉。他说他不应该这样草率,他的确是喜欢他的,但可能是那晚的气氛实在太好了,好到令他一时情不自禁。他事后再三斟酌,觉得他们还是不应该选择这样的歧途。
已经过去的事情,叙述起来,最多不过半张A4纸就可以写完的枯燥故事。然而之于亲历者,却远没有那么轻飘飘。
季廉感觉自己正浮在半空中,头顶是浩瀚的星空,脚下是梧桐树叶剪裁出来的无数街灯小光点。他觉得自己像是晕船了,他想脚踏实地,想抓住什么,但什么都没有。他想我至少可以闭上眼睛,睡着了就不会在意了。旋即却又想起来,自己明明就在梦中。
他在这浮浮沉沉的梦中叹了口气,安静地等待自己变得越来越麻木。
不知过去了多久,季廉感觉有什么东西覆上了自己的头顶。慢了半拍的神志半晌才感觉到,是一只大手掌,很温暖,但不发烫了。
“你有哪里感觉难受吗?”
季廉还没睁开眼,就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
“你躺着别动,我叫医生过来。”
季廉终于艰难地把上下眼皮撑开,看到全一峰冲出病房的背影。
傻子,床头上不是有呼叫按钮嘛?
他的喉咙里像藏着无数把尖尖的小刀,一丝声响都发不出来。他的嘴唇刚刚网上翘起一点,眼泪就不受控地留了下来。
全一峰昨晚原本在饭局上就心情郁闷,碍于霸道总裁的淫威不敢造次,好不容易熬到局终跑季廉家里,又莫名其妙地吃了瘪,今天再被方芳这一语道破天机般的惊吓,心里直七上八下的。接到季靖电话的时候,简直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拽着特需门诊里退休返聘的老医生跑进病房的时候,看到默默流着眼泪的季廉,平时只有让罪犯肝胆俱裂的份儿的全队长,才知道原来被吓得魂飞魄散是这种滋味儿。
气喘吁吁的老医生给季廉做了各种检查,确定各项指标都正常之后,才得以从全一峰的魔爪中逃生。
“我送你一次,来,医院,你也送,我,一次,”季廉就这全一峰手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温水,含着满喉咙的刀子,艰难地说道:“我,们扯,平,了。”
全一峰把杯子放回床头柜上,给他擦了擦嘴角,一屁股坐上病床,把季廉搂在了怀里。他看着他苍白的脸颊,半晌,才低声说:“那可扯平不了。你知道吗,在我这里,是没有什么等价交换的,欠了的就得一直欠着,这辈子都欠着。”
季廉挪了个舒服点的位置,再次躺进了全一峰的怀里,迷迷糊糊地想着:“嗯,不扯平,一直欠着,欠着挺好”,便又昏睡了过去。
第35章 风水大师
“哎,你们听说了么?菲姐调来之前,近几年在嘉东支队破了好几起大案,最后一起还是个心理变态,跑到殡仪馆把里面一个员工给分尸了。”刑侦大队众人耳机的公共频道里,李允彬的声音幽幽地响起。
大伙儿盯着各自的目标,已经是第二次轮班了,偶尔听听这样的闲聊也无伤大雅。
只是没想到,这次是于建海接了话:“跑殡仪馆分尸?干嘛不直接在里面烧掉得了?还整这么麻烦,那些地方还是有很多空子可以钻的,干净得很。要烧个把尸体,只要……”
之前彭大辉的案子,于建海被分派了排查殡仪馆的任务,将近一个月的日夜摸排滚打,最后还毫无收获。所以至今一提起殡仪馆,他就回想起那段被焚化炉支配的恐惧,不由得感慨一番。然而,他忽略了大伙儿在听到他那番高论后的汗毛耸立。建海兄,你说起殡仪馆来,这种如数家珍的一本正经,是认真的么?
对新队长的八卦,在众人的沉默中戛然而止。
话说回来,他们这次是冲着吕国栋来的,而且兵分两路,一队正在蹲点吕国栋原配和大儿子吕顺昌,另一队的目标则是他的私生子吕仲喜。距离吕国栋自杀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现在才来蹲守他身边的人,也是颇为无奈之举。
主要是因为吕国栋的遗产争夺案马上又要开庭了。这是正儿八经的媒体人展现才华的良机。从周易精讲到道家探讨,从遗产避税到大陆法系,屏幕后的名人专家博古通今、学富五车,屏幕前的观众似懂非懂、评头论足。这更是不那么正儿八经的媒体人的狂欢嘉年华。
原配和小三,嫡子和私生子,声誉和自杀,遗产争夺,金牌律师师徒大战,钱,钱,很多钱……
所有平头百姓茶余饭后喜闻乐见的八点档元素大汇聚,狗仔和八卦传媒通力合作一锅乱炖,炖出好一锅酸甜苦辣,好一出人间百态。
七年熙熙攘攘下来,其实连当事人在内的很多人,可能都早忘了故事的开端是什么。而这一切,还要从那场颇有讽刺意味的天灾开始说起。
七年前,那也是一个夏天。和今年的持续超高温不同的是,当时的临舟,瓢泼大雨一天连着一天,下完大雨下冰雹,下完冰雹下暴雨。临舟的市民透过密密的雨帘看着天空,仿佛那里是当年女娲承建队里百密一疏的豆腐渣工程。
这天刚下班的人们照例在雨中行色匆匆,一则略显滑稽的突发新闻消无声息地滑入这个城市内无数的手机屏幕里:风水大师看风水时遭遇泥石流,两信徒不幸被活埋。
显然,这位大师正是吕国栋。
不幸罹难的两人是私立医院财团健伉集团的董事长董乾坤父子,也是这次邀请吕国栋到他们新医院选址来看风水的金主。新址位于临舟东南角的一处较为偏僻的地点,坊间传闻政府有意将那一片重点开发为高端医疗基地。包括司机和助理在内一行六人,是在返程途中出的事。
据伤势最轻的司机讲述,他们的车子从新址出发,发动机都还没有预热完,就听旁边山坡上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紧接着他们的车就随着铺天盖地而来的泥石流翻滚起来,他也很快失去了意识。
两位助理在医院躺了半个月。而吕国栋在一个月后,在住院部大门蜂拥而上的□□短炮的簇拥中,也灰溜溜地回了家。
此后半年,吕国栋都深居简出,金鱼大众们也很快把这个黑色幽默忘诸脑后。直到半年后,吕国栋再一次成为了大小媒体的头条:失意风水大师用生命最后再火一把!
吕国栋在家中开煤气自杀,结果引发严重火灾,使得他家老别墅所在的老街上,那批过百年历史的建筑物,将近一半都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