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舟市局(14)
但季廉此刻感觉到的只有异常的冰冷。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周遭没有窗户,屋顶上只孤零零地挂着一只昏黄的电灯泡,一股霉味直往人鼻孔里钻。他试着动了动手脚,发现自己正被五花大绑,丝毫不能动弹。后脑勺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疼,他觉得脑袋上肯定起了一个大包,整个头皮像被什么死命地往后拉扯着。侧腰处一片的麻痹,他不太敢想象那里是否已经青紫一片。冷,不单只是来源于身上的感受,还有这真真切切的恐惧。想起在昏迷之前他还在寻找的季靖,心里非常的焦虑,不知道小孩儿现在怎样了?
究竟是什么人给他设了这个局?难道是跟季靖有关?不会是彭秋英吧?彭秋英抓他一个大学老师干什么?还是说,这是跟自己父亲有关的?阵阵的晕眩让他暂时放弃了思索,作奸犯科之徒的心思岂是他能感同身受。
但很快,对面门口的动静给了他答案。
门被粗暴地推开,一个瘦削甚至有点佝偻的男人手里拽着一个小孩儿的衣领走了进来,男人面无表情,在昏暗的房间里,要走近了才能看出其实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年轻人。而那小孩儿,任他拖拽着,既不反抗,也不配合,只是一味的沉默。
眼镜早就不知道摔在了哪里,在季廉眼里,只有两团模糊的人影。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低低地传入他的耳朵,让他瞬间清醒了不少。
“季,季,季廉?!”一路上都无动于衷的小孩儿在看清墙角半躺着的人后,瞪大了眼睛。
在发现自己被彭秋英抓住的时候,季靖有点不知所措。眼前明明还是以前那个对辉叔唯唯诺诺、对他们爱搭不理的蚯蚓哥,但却又已经是背了两条人命的在逃重犯。他不懂那些个什么变态杀人狂之类的心理学知识,但直觉告诉他要冷静,不能激怒眼前这个动机不明的人。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脑子的转速快到开始冒烟。
“蚯蚓哥,”季靖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只受惊的小鹿,跟彭秋英说:“辉叔,辉叔让你来找我的吗?”
彭秋英一把放开季靖的衣领,后者不受控地往后退了两步,才踉踉跄跄地站稳。他眯起眼睛,打量了季靖一会儿,才开口道:“那个大头辉,见阎罗王去了。”
“辉叔他,他?”
“死了,我杀的!怎么样?”彭秋英说着,嘴角不自觉得□□瘦的脸颊扯了上去,像在笑,又像在咧着嘴磨牙,形容有说不出的阴森,“以后,我就是你老大了!”
彭秋英貌似已经认定季靖对最近的事情毫不知情。第一次对人亲口说出自己的“丰功伟绩”,他竟然像是获得了意外的满足感,颠三倒四地越说越起劲。
“没想到大头辉也有这一天吧?他活该!他早就该死了!他强了我妈的时候,我就发誓要他死!他还以为我不知道!我要他死!那个贱人!贱人!她又跑了!又把我留在那个操TM的鬼地方!”
啊,季廉被彭秋英的嘶吼震得脑袋一抽一抽地疼,迷迷糊糊地想起在全一峰那里看到的记录,彭大富的老婆在他死后曾经回过钦州一趟,真没想到原来还有这么一出。
“你没看到他躺在桌子上的那个样子,哈哈哈,那个刀子在他胸口切下去的样子,哈哈哈哈!但是他们让我把他送火葬场,我呸!太便宜他了!哈哈哈哈!”彭秋英兴奋得双眼瞪到浑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能自拔,过了好一会儿,才把脸转向季靖:“不过,你辉叔不是经常说做人总得知恩图报的对不对?”
他把季靖一把推到季廉的身前,说:“来,你把他杀了,我就让你入伙。”
“什么?!”这下季靖是真的被惊着了。
彭秋英没有注意季靖的态度变化,低头在房间的四处张望了一下,伸手摸了摸一张只剩两只脚的铁凳子,又握了握旁边一跟细长的铝管,漫不经心地说:“你放心,跟我混,以后保证你大富大贵。不过这伙不能白让你入。”
“大头辉那个狗娘养的蠢货,以为自己得了绝症,就想把你们全部卖了赚钱治病。我呸!没义气的怂蛋!刚好,他这么想入伙,我就把他贡献给他们,”他从墙角拿起一把锈迹斑斑的砍刀,似乎终于找到了称心如意的家伙,还拿在手里颠了颠,继续说道:“这不,我才能成为他们一份子。”
彭秋英说着,朝另一边的季廉踱过去。季廉艰难地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只够得着把后背贴向墙根。虽然眼睛看不清,但刚刚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此时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昏暗的房间里一片死静,唯有他自己过速的呼吸声和彭秋英趿拉着鞋的脚步声。
“蚯蚓哥!”季靖尖锐的叫喊仿佛一声惊雷,不不不,现在还没到能绝望的时候,季廉把神志从头脑一片空白的状态强行拉回了一些,只见季靖似乎伸手拉住了彭秋英的手臂,问道:“他,他们是谁呀?”
彭秋英停下了脚步,极其不耐烦地说:“你不是见过吗?就是鸡糠和他妹啊!”
“他们,他们会不会是骗我们的呀?”
“骗我?”彭秋英的耐心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减,他扔掉手里的砍刀,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沓纸币,粗暴地拍打到季靖的额头上,朝他吼道:“你他妈这是骗我?!这红彤彤的票子是他妈的骗我?!”
突然间,他才猛地意识到什么,指着季廉,继续朝季靖吼道:“你他妈的在墨迹什么?!你是不是不愿意杀他?!为什么不愿意杀他?!其他那几个废物,就是来求,我都不会让他们入伙,你这没娘养的有什么不愿意的?!”
他一脚把季靖踹翻在地。只见他弯腰正欲重新捡起砍刀,嘴里喃喃:“没关系,我来帮你开荤!有了第一次之后,你就会知道没有比杀人更爽的事情了!这些人,通通都该死!该死!”
季靖来不及庆幸自己从小挨辉叔的揍挨惯了,迅速地从地上爬起来,猫着腰,卯足了吃奶的劲朝着彭秋英的腹部猛地冲过去。
然而,巨大的体型差异使得这个攻击没有发挥预想的效果。弯下了一半腰的彭秋英只是朝后退了两步。但这样的攻击,却让暴躁中的彭秋英直接化身猛兽。季靖只觉头皮一阵剧痛,头发被一把揪起,雨点般的拳头疯狂地落在头上、脸上和身上,接着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此时季廉的下嘴唇一片殷红,他咬紧牙朝着季靖的方向挪动身体,拳头落在□□上的闷响,让他心如绞痛,仿佛自己的心脏正在遭受着一锤一锤的重击。然而,他刚刚挪动了半步,却随着“嘭”的一声巨响,再次跌倒在地。
响声显然惊动了对面的野兽,让他停了下来。季廉还来不及抬起头,这辈子从来没听到过的一声巨响在耳边炸开,几乎将紧接着的金属重物跌落地面的声响完全掩盖了过去。
有一些温热的液体打在了裸露的皮肤上,一阵非常特殊的腥味在鼻腔里炸开。
窒息。
身体忘了怎么呼吸,只能一动不动地僵着,时间停滞了。是幻觉吗?
大概过了一百二十年,或者更久,从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飘来隐隐约约的声音。啊,那个声音,他的声音。全一峰的声音。
“别看,”全一峰收起还在冒着白烟的枪,冲进房间,一把抱住季廉,把他的脑袋埋进自己的胸膛,轻声说:“没事儿了,别怕。”
临舟市中心医院,重症看护室。
看护室里的季靖带着呼吸机,昏迷未醒,一屋子的医疗仪器叽咕乱叫。医生诊断为中度脑震荡,三根肋骨断裂,内出血严重,万幸没有伤及要害。
看护室外的季廉头部和腹部缠着纱布。他手里捧着杯热牛奶,坐在门边的塑料椅子上发着愣。一阵焦糊的黑咖啡味飘进鼻子,他扭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但他能轻而易举地辨认出那是全一峰。大概是他闻道了全一峰身上的气味,他想。干涩的眼睛突然感受到一阵潮气。
全一峰觉得季教授扑闪着的大眼睛是他迄今见过的火力最猛的杀器,特别是当这双高度近视眼没了眼镜的遮拦,焦距模糊地、却又不知为何雾气朦胧地看着你的时候。
全一峰在季廉身边坐下,端起纸杯正往嘴边送,手被季廉轻轻地拦了一下。
“这么晚了喝咖啡对胃不好,”季廉用手中的热牛奶把全一峰的咖啡换了过来,“来,这个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