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忍(3)

管家打圆场:“少爷,小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吵过多少次架了都?光老爷子做和事佬就做了好几次!”

言罢,餐桌旁边的人都缓和了脸色。究竟是所谓的新春佳节,一年开头,吵架伤了和气就不好了。何沁率先踩着管家给的台阶下,说:“弟弟,你别在旁边坐着了,先吃饭吧。”

何忍不动筷,慢悠悠的看坐在对面的老爷子。老管家把筷子直接塞进他的手里,他才哼哼唧唧的开始夹菜。

饭能裹腹就好。何忍囫囵吞枣的咽下去,躺在自己学生时代躺着的床上。今年监管的越来越严了,郊区也没办法偷偷放烟花。整个天黑成一体,半点月光都舍不得给。他就躺着看这片混沌,想到从前这样看的时候岁数两只手就能数过来。现在是不行了——毕竟就像何允幸说的——他已经三十余岁了。

卧室的门后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何忍又懒洋洋的坐起身来,把灯打开,说:“请进。”

来的人是他的外甥、何家千宠万宠的外孙——何允幸。何忍说:“稀客啊,你怎么来了?”

“舅舅,”何允幸又带着那一脸微笑走进房间。这样式的微笑他见过千次万次,是特有的求人的微笑。果不其然,下一秒,他听见何允幸问:“舅舅,我从来没见过外公生这么大的气。难道单单就为了一个缩写的英文单词吗?我才不信呢。”

“你怎么就不能信了?”何忍似笑非笑。

“以本人这样敏锐的观察力来看,”何允幸神神叨叨,“你当时的反应也太平静了吧,而且我感觉你之前就不想让我解释那个词。所以——” 他比一个“八”字在下巴下面,“你肯定知道些什么。快告诉我原因吧!”

何忍不理。他就又凑近了,哀求道:“舅舅,你人最好了,就快告诉我吧!”

告诉什么?何忍想。现在的孩子可怜,在过年的时候听不见每家每户晚上放的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音。也看不见。想到这个,他就更同情起来,但还是要紧咬牙关。

这是他的事情。告诉了别人,听到的人就再也不会好奇。没有人好奇,那这个故事也就毫无意义了。

第2章

冰天雪地。

白城喜欢在冬天下雪,但不喜欢下大雪。这一天里它转变了性子,吝啬的花成了鹅毛大小,打转的落下。

何忍走进酒吧的时候刚刚过了零点,今年春节,他是再也受不了家里假装和睦的气氛,才飞奔到朋友开的酒吧里,发誓一定要浸泡在酒里度过新年。

申起斯和沈赋早就喝的满面潮红,相互搀扶着对吹,看见他来,申起斯朝前走一步,一个踉跄,将将要扑进他的怀里。何忍皱着眉头后退一步,任由他前脚拌着后脚,朝右边走几步,才稳定了身形。

酒吧里音乐声音太大。申起斯大着舌头,扯嗓子喊他:“大哥!你……你也太不讲情面了!就因为我不是个美人,就不扶我吗?”

沈赋在旁边看着都要扶了额,自己还是醉鬼一个,也知道替他丢人。何忍不理他,坐在吧台的边上,等了很久也不见有人来。平常倒也没什么,只不过今天这里这么热闹,大家都要趁着醉意好好发泄,只有他一个还清醒着,那就太格格不入了。

何忍不想做一个格格不入的人。他的前二十六年循规蹈矩,就是因为这样按部就班,所以怎么说也算是一个世俗眼里的成功者。

“给我杯长岛冰茶。”山不过来,他就过去。何忍精挑细选,拣一个在吧台边角里低头忙碌的人。那人看样子就知道是新手,学生头,发型没有经过任何的修剪。要是让他来选一个人欺负,他也肯定会挑他。

学生还在那里忙碌,要把酒杯里自己刚刚调制出问题的酒倒掉。何忍站在离他不到一米的距离,身边是无数男男女女碰撞时的刺激。申起斯真是会玩,开家酒吧就一定要让里面夜夜笙歌。

何忍站在这里,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子有些滑稽。说出的话没有人回应,要喝酒居然也喝不到。现在倒好了,说是要来热闹一下,逃避家里的冷战气氛。可这么热闹的酒吧里,人人都在肆意狂欢,居然还就只有他一个冷冷清清的。

他转身要走。身后却响起几乎是微不可闻的声音:“先生,你要什么?”

太青涩了。他摇头,回过身来,看见刚刚一直侧身低头洗酒杯的学生抬起头,一张格外瘦削的脸上只有双眼睛大的吓人,整个人都是黑白两种颜色分明,赤澄的看着他,让他下意识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口干舌燥半天,回过神来,反问道:“长岛冰茶?”

对,就是长岛冰茶。

学生笨拙的拿起酒杯,刚要碰到酒瓶。何忍趴在台子上,好心的提醒:“伏特加、朗姆酒、金酒,龙舌兰酒。白薄荷酒只是配料,不是基酒。”学生瞪着双大眼睛抬头看他,又沉默不语的按他说的继续手头上的工作。

何忍看他手上的动作,良久又抬头环视四周,看见沈赋和申起斯两个人哥俩好的聊的热火朝天,其他人也是三五成群的。自觉一个人太过萧索,干脆没话找话道:“你是新来的?”

“问我吗?”这个学生手头上笨了一点,和人讲话的时候倒是很沉着,面上表情平淡,和那边收银台上头发挑染成蓝色的服务员们格格不入。

“这儿就你一个,不问你还问谁?”

“来这儿兼职的。”他总算做好了一杯酒,递给他,说,“你得去收银台那里结账的。”指了指他身后的方向。

何忍看见他抬手时套着的工作服下面的衣服的袖子上因为穿和洗的次数都太多而出现的特有的干脆泛白的痕迹,坐在原地没动,灌一口酒,问:“你还真是学生?”又示意他看无意间出来的衣袖,“你这穿的衣服还没有酒吧提供的衣服好啊。”

这话说出口之后,何忍啧了一下嘴巴,觉得听上去好像是挺伤人的。但就这样吧,反正他们彼此之间都习惯听和讲这种伤人的话了。

学生看了眼机器慢悠悠吐出来的单据,开始笨手笨脚的做第二杯酒,好久没有出声。何忍又抿了一口自己酒杯里的酒,以为他是真生气了,所以才不说话。谁知等做好了一杯玛格丽特,这学生才说:“当然是家里穷,不然谁出来兼职?”

他是只能一段时间里专心的做一件事吗?非的做完手头上的工作才能说话。何忍想着,忍不住笑了,又瞬间把笑容憋回去,正色道:“看你的样子,大学生吧。学校里不发助学金啊?”

“哪里轮得到我?”

你这衣服都破成这样子了,还轮不到,那轮得到的学生得过的多惨啊。何忍刚想说出来,就看见那个把自己的头发挑染成蓝色的服务员气势汹汹从收银台那里走过来,几乎是要立刻下手揪这学生耳朵一样的说道:“你手脚能不能利落一点?”又看了看何忍,“这是谁?我怎么记得账单里没有过长岛冰茶的名字?”

何忍把自己口袋里的卡掏出来给他看,看见这个服务员震怒的脸色随即慢慢僵硬下去,看向何忍身后桌子旁申起斯坐着的方向,犹豫着转身离开。

学生全程目睹着这出戏剧,末了沉静下来。何忍看着,心里生出些佩服出来,问:“我看你瞧上去挺厉害的啊,绩点肯定不错。怎么连助学金都轮不上?”

“你没上过大学吗?”他说,“助学金又不是专门给家里穷的好学生发的。”

何忍被这句话怼了一下,认真的解释道:“我在国外上的大学,不是没有上过大学。”

“看出来了。”学生头也不抬。

这场无聊的谈话是就此结束了吗?何忍想,因为碰了一鼻子灰,他连酒杯都忘了带走,回过头来还不忘踹烂醉如泥的申起斯一脚。申起斯挣扎着扑棱两下,抱怨道:“大哥,你踹我做什么?”

勉强维持清醒的沈赋扶着额头,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坐在原地。何忍站在旁边看着这两个人,莫名的火气冒出来,打电话给两个人家里的司机让他们来接,然后就一头冲进还下着雪的街道里,一个人蹒跚独行。

那天晚上之后何忍没有再去过酒吧,但总是觉得自己或许能在青黑色的街街角角瞧见那个学生。

他把这种意识归之于自己的“眼睛情节”。大概是因为从上学的时候开始,何忍认识一个人,就喜欢先去看他的眼睛。中年男性的眼睛里大多混浊不堪、布满血丝,他和这群人打交道久了,就格外珍惜自己看见澄澈眼睛的机会。那个学生的眼睛至少干净,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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