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演员(52)
瞿燕庭笑问:“这质量能坚持到我去机场吗?”
“看你上不上心呗。”陆文碰到对方的袖口,“都湿了,先回剧组换一件吧。”
他们没坐车,穿小巷抄近路回到小区,瞿燕庭进编剧休息室,直奔洗手间洗手。
陆文上二楼化妆间,先卸妆,早晨带来两套备用衣服,他换上一身,拿一件衬衫下楼,敲开101的门。
瞿燕庭在卧室,立在床边叠一条小毯子,余光识别陆文的轮廓,说:“毯子我就不拿走了,搁在这儿,谁愿意盖就盖吧。”
“好。”
“冰箱的零食饮料没吃完,给大伙儿分一分。”
“知道了。”
“有两盒牛奶,你喝了吧,盒饭经常是辣的。”
“嗯。”
在这副交代事项的口吻里,陆文切实体会到瞿燕庭要走了。他打起精神,把相处的最后一天也安排妥当,递上衬衫:“瞿老师,先凑合穿我的吧。”
毛衣袖口湿冷难闻,瞿燕庭没有推脱,接过来,似是感慨地说:“不知不觉穿你好几次衣服,晚上回酒店还你。”
陆文无所谓:“不还也没关系。”
“那怎么行。”瞿燕庭道,“本来就昧了你一件毛衣,今天又送了花,再来一件衬衫,你这临别赠礼够丰富的。”
“这是礼物套装。”人家都要走了,陆文不想藏着掖着,“主要是我的心意,东西只是小样。”
没拉窗帘,也没开灯,卧室光线黯淡,瞿燕庭背过身,掀起羊绒衫脱下来,微微蹭乱了脑后的头发。
陆文眼前晃着洁白的背,很薄,微凸的脊骨从腰间蜿蜒至后心,连接两片扇翅状肩胛,犹如在背后镌刻着一只若隐若现的蝴蝶风筝。
瞿燕庭穿上衬衫,宽大了些,袖口覆盖在手背上。陆文靠近来,从兜里掏出一对袖口针,当初为了配这件衬衫订做的,帮瞿燕庭挽起一折固定住。
陆文低着头,闻见布料上淡淡的薰衣草味,沾染于酒店衣帽间的藤条扩香。
他吸吸鼻子,嗅了嗅。
瞿燕庭敏感地察觉,抬起的手蜷缩成拳,猛然而用力地抽了回来。叮当一声,没别好的袖口针落在地板上。
陆文吓了一跳:“怎么了?有没有扎着?”
瞿燕庭防备而疏离:“你闻什么?”
“没什么,”陆文有些蒙,“有点气味……”
瞿燕庭眼色惊慌,推开他,大步冲出了卧室。
陆文反应两秒,追出去,听见哗哗的水声。
踱到洗手间门口,陆文怔住。
水龙头拧到最大,瞿燕庭弯着腰不停地搓洗双手,指甲刮过皮肤留下一道道痕迹,水珠溅在镜子上,手背逐渐一片通红。
他魔怔了,魇住了,被旧忆织成的网攫缚脆弱的神经。
瞿燕庭始终在忍耐,那个菜市场,促狭的鱼摊,摆尾弹动的活鱼,他寒酸狼狈的青春年华,被腥气包裹蚕食的一双双袖口。
他耗光力气扮作一堵坚不可摧的墙壁,此时此刻,他败了,不过是一面透出裂纹的玻璃,轻轻触碰,表里尽碎,一如当年被欺凌时满地零落的自尊。
水声狂乱,陆文的心脏不可遏制地剧烈收缩。
他冲上去,像捧一束花那样捉住瞿燕庭的手腕,淋漓的冷水往下坠,他把那双手拽向自己,捂在温暖的腹部。
陆文抱住了瞿燕庭,硬生生的,又轻悠悠的。
他不知怎样张口,去问,去哄,该问一句什么,哄一声什么。戏剧与现实重合无数画面,纷乱的线索从他眼前飞过。
陆文想起那间教室,靠窗的角落,他捡起瞿燕庭被风吹落的稿纸。
许久,瞿燕庭埋在他肩上,轻声嗫嚅:“为什么。”
陆文静听,伴着怦怦的心跳。
“我躲在最后的位子无人理会时,”瞿燕庭酸楚地问,“为什么桌前不曾出现一个你。”
第38章
陆文已断定, 瞿燕庭与叶杉, 与叶小武,不止是创作者和角色的关系。哪些是改编, 哪些是亲历, 他抓心挠肝地想了解清楚。
但他不能问, 瞿燕庭紧扣的心扉是一道经年结疤的陈伤。作为旁观者,不管主动还是无意, 任何窥探的行为都像是撕开对方的伤口, 是一种毫无分寸的残忍。
今天不小心触及瞿燕庭的痛处,造成这般局面, 就是最大的教训。
自责和心疼哪个更多一点, 陆文分不清, 能否等到瞿燕庭愿意敞开心扉的那一天,他亦不确定。
陆文只知道,瞿燕庭明天就要走了。
手掌捋过瞿燕庭的脊背,相隔单薄的衬衫传送温度, 陆文没在哄人, 是在道一份真心:“瞿老师, 我在你的生命里登场有些迟,你把我当朋友也好,弟弟也好,让我多演一会儿。”
掌下身躯微动,瞿燕庭缓缓地抬起头,脸庞干净, 眼眶湿红,尽管失控仍隐忍着没有哭。
“你就要走了,咱们唯一的联系不过是一个手机号码。”陆文说,冷静而认真,“别删除我,别拉黑我,朋友圈不要紧的内容别屏蔽我。”
瞿燕庭沙哑道:“好。”
陆文收拢胳膊,沿着瞿燕庭的肩头向下滑,圈住暖在他腹间的一双手:“我不会打扰你,也绝不再像今天这样惹你伤心。”
瞿燕庭又答应一次:“好。”
“你怪我出现得晚,”陆文低声道,“那就不要只和我萍水相逢。”
瞿燕庭神色怔然,迟钝着,第三声“好”卡在了喉舌间。
陆文没得到回应,不逼近也不改口,静待片刻,捞起松散的袖管揭过这一页,说:“袖子又湿了。”
腕上的黄桷兰也遭了殃,花瓣七零八落,瞿燕庭摘下来用纸巾包住,这是临别赠礼,他不会轻易丢掉。
陆文还有一场戏要拍,在302,瞿燕庭让他去准备。
“今天是我不好,不该让你来。”陆文很抱歉,估计瞿燕庭要回去了,“回酒店好好休息。”
失态过,发泄过,也抵着一半肩膀讨到了安慰,瞿燕庭压低眉骨,将洇湿的地方卷起来,再抬首时挂上一派从容。
“我稍后过去。”他说,“一会儿见。”
摘除中间一段插曲,今天与平时没多少不同,天黑收工,保时捷和保姆车一前一后地驶回酒店。
门框旁的壁瓶换了花色,一枝白色仙客来,四根银杏树枝,黄澄澄的银杏叶衬得白花愈发清纯。走近时,瞿燕庭贪看两眼。
各自开门,陆文先说:“瞿老师,早点睡觉。”
“嗯。”瞿燕庭道,“晚安。”
重庆的最后一夜,收好行李箱,瞿燕庭立在窗边,再眺望一次渔船江水。
水中有浮萍吗?会否在湍流中相逢,纠缠到难舍难分?
他心念微动,将陆文的衬衫洗净烘干,叠好放在床尾榻上。
一夜看似漫长,一场好梦未尽便过完了,瞿燕庭一切整理妥当,八点准时出发,阮风的保姆车在酒店停车场等候。
走廊对面,陆文抱肘靠在墙壁上,穿戴整齐,两条长腿向前交叠着,6206的门一开,他从臂弯里拔出一只手挥了挥:“嗨。”
瞿燕庭意外地问:“怎么在外面站着?”
“等你啊。”陆文走过来,将行李箱夺走,“送你去机场。”
瞿燕庭说:“小风会送我的。”
陆文晓得,所以他没通知司机,准备跟着:“我也去送不行吗?你拿我当弟弟,对待每个弟弟得公平点吧?”
瞿燕庭无可反驳地答应了,走之前先把那件衬衫还给陆文,本来打算托管家转交的。陆文刷开门,将衬衫随手放在玄关柜上。
办完退房手续,搭电梯下停车场,梯门如镜,陆文背身打了个哈欠。瞿燕庭这才反应过来,问:“你在走廊等了多久?”
陆文敷衍道:“十分钟。”
瞿燕庭不信,稍一停顿:“今天早晨下雨了,你知道吗?”
“不可能,我四点起床的时候——”
陆文说一半卡壳,发觉中了瞿燕庭的圈套,他舔舔嘴唇,给自己找台阶下:“哎,你拎这包是幻影吧,超难买的。”
“陆文。”瞿燕庭叫他,似玩笑,可语气那么认真,“你这个人,超难找的。”
直到梯门拉开,地下停车场的冷风扑进来,陆文才从瞿燕庭珍贵的夸奖中清醒。
找到保姆车,阮风和瞿燕庭坐第一排,陆文坐第二排,司机与剧组无关,是阮风知根知底的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