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夏良比他还不乐着装,跟个盲人一样,直接从他旁边擦了过去。
柳小满摁上笔帽也准备进教室,后门边儿上有人吹了道口哨。
不长,也不是七拐八拐的流氓哨,就是音调上翘的那么一扬声。
他抬头看,夏良半个身子都进了后门了,发现他在外面站着,又倒了个脑袋出来看着他。
柳小满不太想答理他这声口哨,听着像招猫招狗的,而且他也不觉得夏良没事儿会喊自己。
“尚梁山叫你去一趟。”结果夏良还真是对他说。
柳小满愣愣,反问他:“现在么?”
刚说完预备铃就响了。
“随你。”夏良抬脚进教室。
柳小满在窗户边儿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夏良的脑袋又从后门倒了出来。
他抬手碰了碰自己额角的头发,指了一下柳小满的。
柳小满伸手去摸,从窗户的反光里看见自己翘起来一撮头发,应该是樊以扬刚才给抓起来了。
他再看夏良,脑袋又没了。
“你在外面十八里送啊,打铃了还不进来。”李猛跟人闹了一课间刚回座位,趴在窗户边冲他说。
这一节是英语课,柳小满想想还是觉得班主任的话比较重要。
“尚老师让我去一趟。”他把练习册从窗户放回自己桌上。
“现在啊?”李猛跟他问了同一个问题。
“嗯。”柳小满点点头。
“好事儿啊,走走走,”李猛的屁股刚挨着板凳,立马弹起来往外挤,“我陪你过去,咱俩顺便再去趟超市。”
“给我带瓶水啊。”他同位伸着胳膊肘捣他。
上课时间往外跑,这种事儿有人陪着心里也多了层底。
柳小满看着李猛从凳子后面横着往外挤,脑子里“叮”一声,突然反应过来夏良那句“你属什么的,夹人有瘾”是什么意思了。
应该是想说他属螃蟹。
柳小满想想自己一早上是跟喝多了一样,一会儿夹人腿一会儿夹人胳膊,本来觉得挺丢人,一联想上螃蟹,他没忍住笑了一声。
夏良正好坐回自己座位上,他就着这点儿想笑的劲儿顺便补了个道歉:“刚才不好意思。”
夏良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伸手把窗户拉上了。
第5章
“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啊,柳小满。”李猛逛大街一样,在走廊上倒着往前走。
柳小满没听完就知道李猛想问什么。他贴着窗台根儿走得溜快,不想跟李猛靠太近,怕他摔倒了再扑自己身上。
“你问。”他点点头应了一声。
“那我就问了,”李猛指了一下他的空袖子,“你胳膊是天生这样,还是车祸什么的?”
问完他立马补充:“没别的意思,我就是问问。”
其实他们知道学校里有柳小满这号人物的时候,这些问题私底下都八卦过,也没八出什么新鲜来,就觉得挺惨的。
撸到一半儿被人发现都没法关电脑。
这要搁他自己身上不得愁坏了。
柳小满不知道别人背后都替他瞎愁过什么乱七八糟的,马上到楼梯口了,他拉了李猛一下,言简意赅地说:“小时候,街道改电路,我爬电线杆……”
“你啊?”李猛愣了。
“我那时候还两只手呢。”柳小满被他的反应逗笑了。
“哎,不是,我以为……”李猛停顿了一秒才反应过来。
街道改电路。
有手。
爬电线杆。
手没了。
“我靠……”他腮帮子猛地一酸,睁圆了眼望着柳小满。
一个不大点儿的小孩儿,挂在电线杆子上抽抽……
这比他猜的那些也差太多了,他以为就是个惨烈点儿的车祸之类的,结果是活活给电没了。
“哎你真……”李猛有点儿受不了,他是个特别容易跟人感同身受的少年,小时候他妈老拿江姐被敌人用牙签钉进指甲缝儿也绝不投降来教育他,教得他多少年一看抗战片都哭,在心里跟祖国道歉自己绝没那志气。
“你说你没事儿上那玩意儿干嘛啊。”他唏嘘得不行。
看着文文静静的,感情是小时候一伸手就把一辈子的皮都皮完了。
“小,不懂事,现在让我上我肯定不上。”柳小满笑笑,说。
其实当时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连四五岁还是六七岁都记不清楚,脑子里只留下一层冒白气的夏日午后,小孩子们嘻嘻哈哈的,声音模糊,忽近忽远。
他那短得可怜的正常人的生活,缩水了一样在脑子里蜷成一个团儿,“啪”地那么一炸,天就黑了。
柳小满一直觉得自己是从醒过来以后才记事,因为那之后一直到现在,他每一天,每件事,每个人,都记得太清楚了,想忘都忘不掉。
比如他妈一直到从家里离开前,每天晚上都在哭。
晚上哭,白天就打电话。
内容从求人到借钱,最后似乎钱也没得借了,于是白天也开始哭。
闷着嗓子哭。
愣着哭。
捧着头发哭。
跟他爸嘶吼争吵着哭。
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哭。
比如他爷爷停了个把月的早点铺子,坐在阳台和他爸一起闷着头抽烟的背影。
比如他妈是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夜里悄悄走的,只拎了一个很小的箱子,那个箱子她从两个月前就开始收拾了,里面的东西拿进又拿出,拿出又拿进,最后终于扣了锁。
走之前给他换了药,掖了被子,落了一颗滚烫的眼泪在他脖颈上。
再比如家门合上以后,他爸推门进来,坐在床头看了他很久,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柳小满不知道那晚他盯着自己看了多久,他闭着眼躺在床上装睡,一动不敢动。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装睡,他隐隐能感觉到,他妈这次出门就不再回来了。
但他也觉得,他爸当时一定不希望他醒着。
他心里空茫茫的,跟他左边的身子一样空。一直到他撑不住真睡着了,零零碎碎的梦里也一直是香烟的味道。
家里已经多久没人笑过,是他那时唯一记不得的事。
李猛出教室跑得欢,快到尚梁山办公室门口他又怂了。
“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他推推柳小满,自己缩在拐角后面伸着脖子乱看,“操场旁边那个小楼里就是,推门你就看见了。”
“那你先回去上课吧。”柳小满说。
“哎你别管我,我就乐意在这儿等着,一天不靠墙站会儿我浑身刺挠!”李猛往前推他。
“柳小满。”身后有人喊了一声。
柳小满听着像尚梁山,扭头一看还真是,他没从那小楼里出来,看方向应该是去旁边教学楼上厕所了,正锁眉皱脸地朝他们走。
“我日。”李猛小声骂了一句,从墙上下来站直。
“你们不上课在这儿干什么。”尚梁山背着手在他们跟前站定。
“夏良说让我过来一趟,说您找我。”柳小满被他问得一愣。
“我是让他找你,但是没说让你上着课就过来。”尚梁山又去看李猛,“你呢?”
“我陪他。”李猛抬手指着柳小满,语速跟抢答似的,“他不认识这边路。”
“什么不认识路,哪有学生不认识学校的路,”尚梁山拿眼翻他,“开学第一天就不想上课,以后不想上课就去操场上跑圈,我给你掐表,别学夏良乱晃荡。”
“哎。”李猛垂着脑袋答。
两人跟着他走到办公室门口,尚梁山把李猛赶回去上课,叫柳小满进去,拿了两张纸放桌上给他看。
一张残疾学生信息表,一张空白A4纸,上面写了几个户口本残疾证之类的证件。
“也不是多急的事,你既然来了那我也快点跟你说。”尚梁山从墙角纸箱里拎出瓶矿泉水,边拧边说,“学校要统计在校的学生信息,是上面要求的,今年他们好像要更新资料库,方便给你们继续发补助。”
尚梁山专门把“残疾”两个字给避开了,“上面”指的是残联,这些不用他明说柳小满也都知道。
其实明着说反倒更自然点儿。
“嗯。”柳小满点点头。
“另外一张是需要的资料,这些你都复印一份,该敲的章什么居委会之类的都敲上,然后带过来给我。”尚梁山又拎了瓶水出来放在桌角。
“是明天给我。”他着重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