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李滉时不时会在雨天看电影。周聿南偶尔会参与他的电影活动,但大部分时候,周聿南更喜欢待在房间做自己的事。这天李滉买了张新光碟,放进DVD里看,周聿南正好坐在沙发边玩拼图。把它拼完,可以得到一张梵高的《柏树中的麦田》。周聿南对这张画不太感兴趣,他对梵高本人更感兴趣。
他觉得梵高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内心世界永远有一种周聿南无法想象的崇高感,这种崇高感来自梵高理想主义者的定位。事实是,若没有现实的残酷,梵高这类人也就不会显得那么动人了。
拼图有整整两千八百块,周聿南花了两个多小时,仅拼了三分之一不到,他决定休息一会,于是起身接了杯水,正看到李滉蜷着腿津津有味地看电影。
李滉爱好不多,看电影勉强算一个。周聿南经常陪他去附近贩卖光碟的小店里挑选,一站就是半个下午。那些常年不见光的小店里,总有一个大约六七平米、人来人往的角落,周聿南暗中窥视过那个地方,他只在那里见到成年男性,而每当他靠近那个角落时,店主便向他投来微妙的眼神。
家里的光碟堆在一个一米宽、半米高的木柜里,周聿南闲下来时也会在里头翻光碟看。李滉不爱整理东西,光碟多起来后,就成了几堆坍塌的建筑物。周聿南替他整理过许多次,用橡皮经分门别类地把它们捆好,一叠叠摆放整齐。这是周聿南从方明玉那里学来的。
再过几天,周聿南要收拾行李去G市学画。一群市一的孩子即将被关在一个园子里接受集体培训,周聿南也不能例外。临走前,李滉给他拿了把伞,说:“G市天气预报说接下来一周会下雨。”
周聿南有些难为情,那是把深红色的伞,他不喜欢任何跟红色沾边的东西。他被人喊“没有男子气概”很多次,虽然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默认地将红色与“没有男子气概”划上了等号。他买东西只拣黑白灰三色买,其他的颜色很少沾手。可到底是李滉给的,周聿南还是拿了。
李滉和张悦然把他送到汽车站,上大巴时,李滉冲他摆了摆手,难得的放了晴,阳光刺得周聿南要流泪,他拉上了车帘,把李滉的笑容挡在外边。
车刚开出去十几分钟,周聿南就接到了李滉的短信:哥。
只有一个字。
周聿南困惑,他上下挪动页面条,想从这一个字里抠出其他信息,可李滉确确实实只发了这一个字。周聿南无奈一笑,回了个问号。
不到半分钟,李滉的信息又来了。
这次是一个感叹号。
周聿南看这这孤零零的一竖一点,笑容有些收不住,拇指动动,给他回了个句号。
李滉接到这个句号时,以为周聿南在忙,没空理他,就不再回周聿南的短信。结果周聿南等了半个多小时,手机屏幕暗了一次又一次,这才反应过来李滉似乎不打算回他消息这一事实。
下车时路上还有积水,一个个“小池塘”横在通往园子大门的路上。王念念的行李箱刚被她拖出十几米,底下就湿了一片。周聿南和她换了行李箱,帮她将行李箱扛上楼,下来时忽然想起要给家里报个平安,结果一摸口袋,其中空空如也,手机似乎是掉在了车上。
顾不上王念念询问的眼神,周聿南急忙冲向原本停着大巴的地方,那里已经空了。周聿南又追出三四百米,却只见一片空茫的夜色。
回来时王念念还在原地等他,周聿南跟她说了手机的事,王念念一愣,紧接着掏出自己的手机递给周聿南。王念念的手机上挂着个叮铃作响的铃铛,周聿南拿在手里,拨通了张悦然的电话,过了半分多钟,张悦然的声音从寂静中传来:“聿南,怎么了?”
“阿姨,我刚下车,裤口袋破了个洞,手机不见了。我怕你拨不通我的号码,以为我出了什么事,先跟你说一声。”
“……太不小心了!你明天去汽车总站看看,说不定那里有人收了你的手机!”
周聿南随口应声,挂断电话后,王念念担忧地问:“你手机上没存什么重要信息吧?万一被坏人捡去了……”
“没。”
周聿南还了手机,看时间已经九点,又对王念念说:“快上楼吧,我估计是找不回来了,毕竟这车是从绿林开到这的,我总不能跑回绿林汽车站去找。”
王念念点点头,转身往楼上走,刚爬到三楼时,她忽然接到一条短信。对方是个陌生号码:哥,你好笨那,手机都能丢,要不要我先把我的手机寄给你用几天。
王念念犹豫一会,摁下一串字:弟弟,我是王念念,你哥回宿舍了,明天我转告他?
那边沉默了很久,直到王念念推开宿舍门,李滉的短信才过来:
好,谢谢。
手机的下落第二天便浮出水面。这部屏幕磨花了的按键机经由三人——巴士司机、园子保安、市一的带队者之手,最终转到周聿南手里时,已经是晚上的八点。
找回手机的周聿南多少有些高兴,他仔仔细细地地检查过一遍,发现这部手机一丝磨痕也为增加,心里对那位热心司机感激不已,可惜据保安说,对方匆匆路过,待了没五分钟就赶去上班,连名字和联系方式也未留下。
回了宿舍后,周聿南赶紧给张悦然打电话,张悦然恰好在洗澡,是李滉接的电话。
“找回来了?”
“嗯。”
李滉的语气不像平时那样热情,周聿南感到了一丝怪异。李滉和他单独对话时,总是率先开启话题的那个人。周聿南反感没话找话,但有时又不得不没话找话。当两个人不熟悉时,那种尴尬的沉默时常发生,这在熟识的朋友间也不罕见。
和李滉说话时,周聿南更倾向于充当纯粹的倾听者。可李滉若是不主动了,周聿南也会随之无所适从起来。
“什么时候睡?”
周聿南试图续上对话。
“过会儿。”
李滉应该问一句“你呢”,但是他没有。周聿南的手出了汗:“哦,那快睡吧,不早了。”
他预备挂掉电话,但在按下那个莹红色按键时,手又有些贪婪地停住了。他期待李滉再给他几分钟,李滉也确实给了,只不过比他想得要短一些——李滉在周聿南不说话也不挂断的一分钟后,摁下了“挂断”。
周聿南冲了个澡,所用时间比昨天长了十分钟。他在自我剖析今天晚上的事,这一番剖析使周聿南感到了一阵恐惧。这种轻易被他人牵动所有情绪的感觉,让他陷入了无端的自责中,并伴随有轻微的负罪感。周聿南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亟需变成《国王的新衣》里那些蒙昧无知的民众,懂又不懂地明白某一事实。
好在,周聿南生活里的麻烦事从不缺席。这件困扰他的事尚未结束,下一件便会立刻顶上来,让他暂时忘却上一个麻烦的具体内容。
第二天下午,周聿南被画班老师贴在墙上供人参考的画被撕了,是有人故意撕的。画室十一点下课,而宿舍楼的门禁十二点截止,干这件事的只会是与周聿南同在一个班的学生。
没有维修工会无聊到撕几张高中生的画。
周聿南先是惊讶,接着感到莫名的不安。一群十六七岁的少年人中,周聿南是最安静、孤僻的那一个,一个安静、孤僻的人,也会被人怀揣着敌意所针对吗?他在脑海里快速地筛选可疑对象,却始终毫无头绪。
晚上是集体休息时间,画班的老师安排大家在一个小房间里观影。
坐在屋子的角落里时,周聿南还在思考习作被撕这事,王念念坐到他的身边,低声道:“我觉得是闻俊。”
闻俊同是市一的美术生,不过比他们高一届。他的性格和和周聿南差不多,甚至更甚几分,没有人主动搭讪他时,他就自顾自地画画,是以两年多下来,他和所有同届美术生的关系不冷不热,维持在“面熟但不熟悉”的地步。
“为什么这么说?”
“有一次,我看见他折断你盒里的炭笔。我一开始以为他是手闲,但后面他连折了四五根,我才敢确定他对你有意见。”
周聿南听了王念念的话,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不断回忆和闻俊相处时的种种细节。他不熟悉闻俊,唯一能把两人联系起来的事件,无非是借笔、借橡皮、借颜料,再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