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谷死伤惨烈,但未必没有活口,只是铁蹄下尸骨难辨,很难点清人头。因而出山之后,她亦曾海底捞针般寻过,但无甚所获,直到前些时候,有几个货商曾在太行附近遭难,仓惶逃离时被一个手持柳叶刀的杀手所救,她闻风前去勘探,这才确定实为刀谷之法。
宁永思早有光复之意,这些年也收了一些门徒,如今又有故人音讯,自然欣喜若狂,便索性前往代国一探究竟。今夜好容易设法和厉观澜搭上话,没想到那黑影一出,他便若个疯子一般,追杀过去,一路从盛乐宫,赶赴西城门。
之所以晚了一步,不过是因为撞上门徒传信,河间坞堡有变,这才不免耽搁。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宁永思皱眉,沉声道,“小师弟憨直老实,在谷中吃苦耐劳从不抱怨,练功数他最刻苦勤奋,师父也是一向优待,我信他走投无路而入秦,但不信他与刀谷覆灭相干,他二人或有误会,该坐下来解释才是,哪有举刀相向,同门相残的道理?”
师昂附和:“前辈说得有理,我等也想讨个说法,这便去将他二人劝下。”
言尽,师昂当真飞身追去,加入战局,从旁调和,而姬洛则故意迟了一步,同那宁永思道:“前辈可有个弟子叫卫洗?”
“你怎知?”
姬洛便将北海之事简要说来,并把那日分别时卫洗的托付一并道出:“他让我代为传达一句——弟子不孝,望您宽恕’。”
宁永思听过后,竟沉默下来,便是厉观澜与单悲风那头的打斗亦不闻不问,过了片刻,才冷笑一声:“他若真当我是他师父,何不亲自来告罪,只是个没用的孬种懦夫罢了,大义恩仇全不顾,没心肝的小兔崽子!”
“您何不问问,他想走什么样的路?”姬洛略有踯躅,却仍仗义执言。
“路?”哪知宁永思听后,蔑视一眼,怒不可遏,说话更加阴阳怪气,“哪容你个小辈置喙?举国之下,若人人都走自己的路,国将不复,哼,靠你们这些龟缩在江南的人来救这破碎山河,还不知要等到几时!本以为帝师阁乃江湖泰斗,还余那几分血性,没想到骨气尽失,我看你们也气数将尽!”
宁永思一通“强按头喝水”的道理,堵得姬洛哑口无言。
她心中有气,当年刀谷孤立无援以至惨祸,心中创口难以磨平,也许在她心里,唯有以死明志才配称得上英雄,什么暂避南方徐徐图谋都是借口,晋国朝廷胆小如鼠,一个两个都是骨头跪烂了的怂货,还比不上匹夫孤胆。
这位‘金刀燕子’拂袖而去,姬洛也不想再管闲事,他而今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夺下杀将手中另一半《天枢谱》。
此时,厉观澜挥刀追打,劈头盖脸正骂道:“哑巴了?呵,全被我说中了吧?出事之前是你负责师兄起居,有客来访也是由你接引,只有你单独见过那个风世昭!不要以为我冤枉你,这些年我也竭力查过,那个姓风的和‘六星将’里的风马默关系匪浅,说不准就是老子儿子!再看看如今的你,哈哈哈,好一个杀将!好一个杀将!”
单悲风眼中苦涩与悲伤一纵即逝,他双手托刀,刀身一转,盖过眉间愁绪,等寒光从面上滚过时,只余下誓死不悔的孤勇。
提到风世昭,姬洛心中也不安定起来。
风马默的父亲曾经往刀谷拜见过“风流刀主”宁不归老爷子,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出于何种目的?宁不归还不至于年老昏聩,以他的阅历和江湖传闻的暴烈脾气,绝不会随意见心有异心之人,那么风世昭又是以什么说动他的?
杀将和他是否有关?和石赵是否有关?和刀谷覆灭是否有关?
“你杀了我吧。”
姬洛还是第一次听到单悲风开口,短短五个字,嘶哑无比,像河沙在碎石上不断被磋磨,叫人一听,想替他清清嗓子。
此话一出,厉观澜右手明显震颤,紧跟着身子晃了晃,似有不稳。那些愤怒流于表面的人,往往都不是下手最狠的人,也许他也在等一个解释,只不过等来的是失望,还参杂了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周旋左右的师昂趁机将两人分开,探身上前,将单悲风退路锁住,一面应付刀锋,一面拿人夺物。好容易将其衣下藏掖着的竹筒扯出,眼看便要得手,那厉观澜偏在这个时候上前乱打一气,只瞧那柳叶刃横斩竖斩,章法毫无。
此次北来,为了掩人耳目,那把“漱玉鸣鸾”琴便留在了小楼连苑,眼下赤手空拳,师昂也惊惧这股戾气,不想被无辜误伤,也撤了一招。
就这一手,单悲风趁其避势,咬牙一招“惊风白日”,先以刀身硬接他七分刀气,而后又将刀柄贴于身侧,一击回旋,将绕飞的柳叶刃杠开,自身宛如陀螺一般,眨眼已退至三丈以外。
再往前,便是秦长城附近的烽燧台,燃烟一起,秦军必至。
“小师叔!”宁永思此时杀到,金刀出袖,就近牵制住了暴怒中无差别攻击的厉观澜,师昂松了口气,趁机与紧随其后的姬洛联手,三人打得不可开交,一路过招至烽燧台西侧的坞墙下。
为抵御外敌,坞墙经久加固,最宽处足有两丈深,一时间将他们与宁、厉二人隔绝开来,现下再不用顾忌武功暴露,师昂先以文武步近身,再以跪指叩在那古锭长刀的刀面上,由远及近,发出一串合乎韵律的声音。
尖端的脆音破他刀势,中部的浮音震他手少阴经,尾部的沉音大乱他腿脚。
单悲风节节后退,而身后,姬洛早已持剑以备。等着他一步跨至巽位,决明剑刺来,单悲风反身欲格挡,师昂当即伸腿在他膝窝一顶,再以“隔八相生”之法抽身。只见那银剑一转一挑,竹筒飞落至姬洛手中。
单悲风刀口平推,在望楼一侧的桔皋架子上借力旋身,撤到积土之后,伸手摸了一把腰间,望向姬洛的眼中多了一抹恨色。
眼下让他回到长安,对姬洛绝非好事一件,至于师昂,他本就是身兼重任,根本不介意为正道除一劲敌。
二人对视一眼,无所顾忌,合力捉人。
就在此时,荒芜的长城之上,忽然多了一抹呜咽的箫声,三人齐齐抬头,只瞧望楼上落下一抹银月般清冷素裹的影子。那影子将手中南箫一转,眨眼已至战圈,搭手挥袖,把师昂同姬洛分开。
少了一分协力,姬洛一个人短时间内无法擒下单悲风,更何况还有个捣乱的厉观澜,已从烽燧台后越了过来。那宁永思跟在他身后,落下一大截,手捂心口嘴唇泛白,竟似身负有伤。
坏人好事的师惟尘丝毫无愧,甚而冲在场几人微笑颔首,一语未发,随后负手而走。师昂本就是因他而来,人既已现身,即便调虎离山,龙潭虎穴,也必定要走这一遭。
两抹雪影一前一后西走,前者面若风轻云淡,好似闲庭信步,后者则目光沉沉,步步紧跟。
“大师兄!”
师昂唤了一声,皎月之下,望楼之上,师惟尘闻声在障壁上一点,一个后翻引箫作声,霍然出手。
两人师出同门,修习同等心法,彼此之间熟稔无匹,师惟尘拿不下师昂,师昂也捉不住他,二人在高土台上反复游走,身影之美,变化之快,宛如两只银辉下振翅凌空的雪鹞子。
师昂叹息:“大师兄,你和姜玉立真的……”
“呵,真真假假又有何妨?”师惟尘旋身推掌,忽然一阵轻笑,娓娓道,“还记得小时候携你去却月城看西京戏,缘竿、走索、吞刀吐火你皆不稀罕,偏爱那划地成川、鱼龙变化的幻术。”
师昂抬眸,眼波微颤,但手头力道不减,顺势结印,往那人肩前、肺俞二穴拂去,欲要散他气机。
硬拼武功,师惟尘虽大成“太古十二律决”,但缺了一手文武步,又无“不死之法”加持,未必是师昂的对手,可他心思敏锐,对师昂可谓了若指掌,早已将路数看破,师昂掌心穿过的只是原地一道残影。
耳旁还是那温和的声音,续着方才的话:“变戏法的人手法是假的,变出的东西却是真的,譬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师弟,你说戏是真的,还是假的?”
“眼观则假,心观则真;不见不想,则不真亦不假,既见既想,则真真假假。”师昂剑眉一挑,面对他的问题,一步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