齿痕(67)
“喂,阿姨,是我小程……”
程让用了一辈子的小心打完了这通电话,没敢说得太吓人,但大吉妈妈情绪已经崩了,他连句安慰的话都插不进去。
好好一个儿子出门小半天就这样了,换成谁谁也受不了。
到医院这条路,他感觉走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等大吉推进手术室,他直接蹲在了地上,头晕目眩浑身发软,仿佛得了急性小儿麻痹,站不起来了。
电话在手里连响再震动了好一会儿他才感觉到——完了,连感知能力都退化了。
电话是江乘的,程让不想让他担心,平复了一下情绪后若无其事地接了电话。
“哥啊,才一会儿就想我了啊。”他这句若无其事的屁话连自己都没取悦,说完就装不下去了,带着点受了惊吓后的委屈说:“哥,我有点想你。”
“嗯,我也想你。”江乘压着自己的情绪问,“大吉出事了是么?”
程让非常轻地应了一声,“腹部一刀,在抢救。”
“听我说,只要不是要命的地方,及时送了医院不会有什么事,你别太紧张,也别蹲着,蹲久了起来扶着点墙。”
程让怀疑他哥在他身上装了摄像头,他神经质地摸了摸口袋,又看看四周,没摄像头也没人,他好笑地摇摇头——我哥真他妈了解我啊。
他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腿麻加上眩晕感导致他扶墙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乘哥居然一直耐心地等他,“我没事哥,你给我带点吃的吧,我有点撑不住了。”
“好,五分钟我到大厅,你出来。”江乘说完挂了电话。
五分钟?程让愣了一下,这哥是个神算子吧?他连史天都没来得及通知,乘哥是怎么算明白大吉出事还进了爸爸的医院的?
他这会儿脑子不太够用,也没多想,只以为他哥智商高到已经有代沟了。
程让出急诊的时候大吉父母刚巧赶来,他打起精神安慰一番,带着万分愧疚——毕竟大吉是跟他一起创业,出了事他没脸面对人父母。
陪他们待了一会儿程让才从急诊出来,江乘已经在大厅等他了,他拎着一份煎饼,是刚从外面摊上买的。
“先吃了再说。”江乘拉着他去等候区坐着,“你嘴唇都白了。”
程让其实想抱抱他,但大庭广众的,又是在爸爸的医院,不好意思,“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仗着衣袖长,江乘一直握着他的手,这货手都没人味了。
“哦。”程让食之无味地啃着煎饼,他饿过了头,吃东西只觉得恶心,但也得吃,这是哥给买的,“有喝的么,我得压一压,咽不下去。”
江乘递给他一盒甜味奶,“喝点甜的有利于大脑活动。”
“这话要搁别人嘴里说,我得以为是骂人。”程让喝了口甜牛奶,刚被堵上的脑子奇迹般地通了,“哎,别说,甜的还就是管用。”
脑子一通,程让慢慢就回过味了,他啃完了最后一口煎饼,侧脸看看江乘,“哥,我怎么觉得你情绪好像不怎么高啊。”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对方有没有心事都能感觉到,这跟智商高低没关系,就是心理感应。
短短一会儿能有什么事让他哥这样?
“哥,你是不是……难道他们又来中国找你了?还是你又……”
“我没事。”江乘安抚性地摩挲着他的手指,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才缓缓说,“小白,是姥爷去了。”
“什……”程让感觉刚刚开通的脑路又堵上了,他听见了江乘说的每一个字,却又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江乘把他的头摁在怀里,“听我说,姥爷是在黎明那会儿犯的病,因为,因为没发现,所以……他是在睡梦里去的,没遭太大罪。”
就像程让不敢告诉大吉父母一样,江乘也没提最能刺激他情绪的那一段。周暮没给程让打电话就是因为这话得让江乘说,他知道这时候只有江乘能稳住他,也只有江乘能给他依靠。
程大治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犯病,昨晚上纪铭喝了点酒忽然跑去程家“诉苦”,说自己在公司混不下去,程潇潇联合公司几个负责人整他,又说程潇潇霸占闺女不让他见,摆出一副深情老男人被爱伤透了的模样,有的没的诉了一通。说到动情处还掉了几滴泪,表示自己的对程潇潇还有感情,但凡有一点可能也不想离婚。
上次因为纪恬恬的事老两口就怀疑女儿要作,果不其然是在闹离婚,于是立刻给程潇潇打电话,让她滚回家。
程潇潇没想到纪铭出尔反尔跑到程家闹,当即杀到程家,当着爹妈的面甩了纪铭一巴掌,骂他狼子野心不是东西。
事情闹到这份上自然是收不住了,哪怕程潇潇还有尚存的理智告诉她这些事不能当着老两口说,程大治也不可能放过他俩,逼着他们交代清楚。于是两口子以互相告黑状的方式把这些年的矛盾交代了遍,为了彻底扳倒程潇潇,纪铭还把程让跟江乘在一起的事捅了出来,状告程潇潇母亲当得不称职,放任儿子堕落。
当时懵了的不止程家老两口,程潇潇也说不出话了。
实在太突然了,如果林芝事先知道这件事,她肯定会拦着女儿女婿在程家交代什么破离婚的事,如果程潇潇事先知道,她宁愿忍气吞声被纪铭扣屎盆子也不会跟他争论。
别的事都能转圜,唯独这件事是程大治死穴。
有件事程潇潇一直瞒着家里人,当年程大治发病前其实是跟程冬吵了一架。当时程冬跟对象拍了一个关于同性的公益广告,程大治知道以后差点就要把程冬打死。在他的观念里,搞男人这种丢祖宗脸的事自己家里捂着就算了,闹得全世界都知道基本跟刨祖坟一个性质,于是命令程冬想办法阻止广告播放。山,与,三,夕。
程冬当然没那本事,有本事也不会干,父子俩再次因为观念不合吵翻了天。架是上午吵的,下午程大治发病,不管医学上发病跟吵架能不能划等号,一般人情理上大概都会把吵架当一个发泄支点,尤其家里人如果知道,那程冬跟他对象在家里就更没法自处了。
程潇潇为了把吵架的事化解开,拜托周暮这个专业人士帮忙圆场,尽量把发病原因往生活习惯上扯,甚至当着程冬的面也是这样说,只为了让大家心里舒服点。與。夕。糰。懟。
这么多年程潇潇一直防着同样的事再刺激到程大治,没想到防不胜防,居然败在了程小白这小王八蛋手里。她当时甚至都不敢大喘气,生怕一口气重了刺激到程大治。
也许是太突然了吧,程大治出奇的平静,没生气也没说什么,只是冷着脸回了房间。就在大家都心存侥幸的时候,程大治后半夜犯了病,等发现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后来十万火急送到医院,全家人抱着一点微弱的希望等周暮起死回生,其实人推进抢救室就没救了,但周暮还是动用了一切可用的手段救了一遍,只为了让大家绝望的时间再延后一些。
可是延后的绝望并不能减弱分毫,当坏消息传出手术室时,林芝还是倒下了,要不是在医院,估计又是新一轮折磨。
这会儿程家人都在医院,林芝轻微脑出血还在抢救,程冬跟程潇潇在抢救室外焦急等候。程大治安安静静停在病房,似乎是在等他能等到的人来看他最后一眼。
程让也就只见到了程大治这最后一面,挺安详的,脸因为没了生气儿,看着消瘦好多,跟平常眼里的姥爷很不一样。他没跟程大治说任何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在江乘告诉他姥爷知道了他们的事后,他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因为什么都来不及说了。
他甚至有些羡慕程冬当年能跟姥爷吵架,至少他为自己伟大的爱情做了点什么。他也想做点什么,他规划着用五年或者十年慢慢消除程大治对这件事的成见,到时候说不定同性都合法了,等社会认可了他们之后,老人家的思想说不定就转变了,那他跟乘哥就可以大大方方地面对家人,甚至能得到他们的祝福。
可是时间不再有了,姥爷最后只给了他一个云淡风轻的表情,好像他已经不在意人世间的这些破事了。以至于好多年后,程让每当想起这段遗憾来,都会用姥爷的这个表情来安慰自己——他老人家已经看开了,他不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