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真的话把夏思危拉回现实,他努力把夏宇同自己的关系暂时切割,用一种医生的冷静叫住他:
“程真。”
“我得去找他……”
“这种途径感染的概率很低,抗病毒药已经开回来了,没那么严重。”
“没那么严重……”程真机械地重复一句,“那他为什么不回来?阿廖沙,为什么要走……”
“‘阿廖沙’,”夏思危太久没听到这个称呼,抬头看着程真的脸,“他从来不让我这么叫他。”
程真依然望着前方,好像完全没听懂他的话,径直走出了夏思危的家。
天幕是浓郁的紫色,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满街的灯光都指着不同的方向,在静默中喧嚣。
程真迷路了。
二十六年来,他在物理层面上迷路过许多次,却从未体验过在人生的旷野上迷失。
阿廖沙不只是他的爱情,还是他活着的意义。
这凭空的消失,仿佛抽空了他一半的血肉和灵魂,从伤处飘散出死灰般的飞烟,使他看上去像个不肯进入轮回的鬼,身怀未了的执念,在人间徘徊。
夏宇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失踪了。
没有任何人,在任何地方见过他的身影。
程真没了时间概念,他想不起来阿廖沙离开了几天,也分不清昼夜,有时他在白天昏睡,有时又在午夜醒来。大部分时候,程真都在屋子里发呆,用目光整理他用过的东西,盯得久了,眼前的景物就会模糊,晃动,产生一种他仍在这里的幻觉。
然后,幻听就出现了。
虚空里到处都是阿廖沙的声音,不停地和他说话,像许多年前,自己不停地向他倾诉一般,无话不谈。程真不停地说,有时是汉语,有时是俄语,上一句话和下一句话之间毫无联系,但阿廖沙完全能听懂,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听懂他说话的人,他不需要吃饭,也不需要睡觉……
直到有一天,母亲带着一群人破开他的房门。
程真尖叫着,像一只惊恐的野兽,无可奈何地任他们把自己从阿廖沙的怀抱里撕开。他的嘴张到最大,生生撕裂了双唇,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又尝到了血的腥味。
“阿廖沙,我的牙掉了……”
随着最后一户人家的搬离,二院家属楼即将变成历史。
拆迁办在它四周竖起隔离板,工人们在附近搭建板房,准备在入冬之前,把这里夷为平地。每个人都在忙碌自己的工作,没人注意到那栋老楼附近,一个男人正沿着隔离墙行走。
很快,他就找到两块墙板之间的缝隙,无声地潜入那片未来的废墟。
时光的味道,大概就是灰尘的味道,他闭着眼睛就知道,那层楼的哪一级台阶很平整,哪一级台阶的水泥有小小的豁痕,楼梯扶手的金属漆,剥落出什么样的图案。每家每户的门窗都已被拆掉,走出楼梯左转是自己家,右转是那个人的家,许多人家的墙都保留着当年的绿色,阳光照进这样的屋子里,也都变成绿色……
他找到了那段楼梯,从下面往上数,第三级台阶,像当年那样坐在上面。二十年过去,他的腿已经变得很长,踏不住当年的位置,成年人的身形显得有些笨拙,他再也找不回身体的记忆。
可他依旧能清晰地想起,1992年那个荒芜的春天,走廊另一端搬来了一户人家。
一个眼睛乌黑的小男孩,静静地站在三级台阶下面,听他用口琴吹奏那曲《阿廖沙》,直到乐声停止,才用困惑的黑眼睛和他对视:
“你是外国人吗?”
——————
37 相融的血
夏宇坐在楼梯上,往事如同电影,一幕幕投在斑驳的墙上。
每一幕里,都有同一个人。
那张脸他看了二十年,从童稚的懵懂,到褪去青涩,日渐成熟,它始终是干净的,热忱的,经历那么多多人事物从来没有改变过,专注又执着的。
“我只对你有感觉,我只喜欢你。”
他不敢想象此时此刻,那张脸上的表情该是如何破碎,黑眼睛里不再有自己的影子,又是何等荒凉。他应该是被充分保护着的,经不起丝毫背叛的,然而这世上除了自己,又有什么能伤得到他?
“阿廖沙,我真的爱上你了。”
夏宇突然发现自己还会流泪,他以为自己的眼睛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干涸,空有一片海水的蓝色,却没有半点湿气,直到他听到了水滴落在灰尘上的声音。
从来没有哪一次,能让他感受到如此深沉的绝望。无论怎样的分别,终有相聚的一天,除了死亡,这漫长的,无可挽回的,日日夜夜用恐惧来腐蚀一切的死亡。
如果死亡是躺在阳光下,在舒适与慵懒中悄然化去,当它来临时,也就没人感到惊慌。他每天直面生命的不堪,肮脏与血污,也知道自己如果感染了那种病毒,结局时的画面,不会比手术台上更美好。
十几周的窗口期,如同判决之前的等待,他只能孤独与绝望把自己囚禁起来,作为对程真大的保护。可他不知道,一旦他把自己隔离,余下的世界就变成另一个囚笼,给他想保护的人身上,加上荆棘的枷锁。
那是连他自己也无法承受的痛。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我的整个生命都和你生长在一起,谁也没法把我们分开。我们之间永远不会有隔阂,也不会有背叛,我会对你永远忠诚。”
制造隔阂与背叛的人,已经完全坍塌在楼梯上,那些话的主人也已倒下,躺在封闭病房中,血管里灌满了药物。
体验过那种活生生的撕扯的人,都不可能幸存。
夏宇也如同半个荒魂,一路飘散着死灰,在熙攘的人间游荡。
不知不觉间,他已走过所有回忆,初次见面的楼梯,相伴上下学的老路,江畔的大堤,旧城的窄道……初次拥吻的房间,探索身体的旅店,相约过终生的乌托邦。
“你什么时候做个手术?把咱俩缝在一起,走到哪儿都在一起,没人能把我们撕开……”
他终于回到他们的家,那间房里却没有他思念的人。地上一片狼藉,到处是凌乱的脚印,他搂过的抱枕扔在地上,一起浇灌的植物已经干枯。
这里发生过他绝不想见到的事。
夏宇打开关闭多时的手机,拨下程真的号码。
接电话的人是常青。
他在自己父亲的家,见到了程真的母亲。
夏思危躺在床上,衰弱而苍老,不复往日的风度,他一只手上插着输液管,另一只手背上有大片淤青和几个针孔。他没对自己的健康过多解释,夏宇看了一眼药瓶,是些普通的退烧消炎药,心就放下一半。
常青请了假来照顾夏思危,因为他坚持不肯去医院,特别是二院,他不想面对那些同情或唏嘘的目光。
事情的经过被他们描述得很简单,用词简洁而中性,如同病历,唯恐触痛夏宇的情绪。
夏宇平静地听完,只问了一句:“常姨,一专科允许探视吗?”
“明天。”常青犹豫了一下,“你最好有点心理准备,程真的状态……不太好。”
市第一专科医院,就是这座城市的精神病院。
进入病房需要进入三重紧锁的门,住院处一道门,不同病区各有一道,第三道门则隔离了医护人员和病人。
程真所在的病区还有第四道门。
常青带着夏宇,一大早就走进一专科医院,走廊里几个轻症患者正在做磁疗,头戴网状的帽子,围坐在一台仪器旁聊天。随着病区的深入,谵语和哭声传进他们的耳朵,走过第四道门,一切就安静下来。
病房里只有程真一个人。
看到他的一瞬间,常青就捂住脸,转身走出病房。
程真平躺在床上,眼神涣散,瘦得脱了形。他的手腕、脚腕、大腿和腰上都扎着约束带,被绑在床上不能翻身,也不能动。医生的解释是,他有严重的自杀倾向,只能用这种办法保护他的生命。
夏宇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旁边的男护士架住他的肩膀,才让他免于摔倒,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对程真犯下了什么样的错。
他们解开了程真的束缚,缓慢地扶他坐起来,准备带他去抽血。
夏宇看到了那双眼睛,晦暗如深夜,折射不出一点光来,他小声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