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酒(31)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天生的。”程真诚恳地看着母亲,“但我是真的,离不开他。妈,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别人了。”

“你才多大,张口就说一辈子。”常青轻笑一声,把头偏向一旁,“人生那么长,诱惑那么多,谁又能保证什么?”

程真被那声笑刺痛了,想安慰母亲,又不知如何开口。

他这一年里遇到的事,比他之前所有经历都多,人生和世界的复杂,刚刚在他心里留下概念,他看到的是未来的一步,母亲却走完了他没走过的整条路。

她说的都对,程真无从反驳,但他也不接受,有一天他可能和夏宇走到这个结局,那是个完全不能触碰的想象。

按规定,公派留学生要在国内工作两年,程真根本就没想过出国,一心留着夏宇身边。结果大家联系实习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专业的工作方向,基本全是驻外。

平心而论,这些都是体面的工作,不是国企就是公务员,而且收入不低。程真的水平足够通过实习面试,但他既没选择那些很有前途的企业,也没有报名公务员考试。

他随便找了家单位,在实习表上盖了个章,就再没去过。知情的人,没有一个能理解他的选择,包括老师。

除了兼职,程真每天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准备各种专业考试,以及一个他之前从未涉足过的领域。

那几乎是场孤注一掷的赌博。

这段与世隔绝的时光,程真和夏宇见面也很少。

他恍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初中三年级,他们也曾这样各自忙碌。当时他还不知道未来的怎么走,全凭本能,跌跌撞撞地追逐夏宇走过的路。如今,自己终于赶上他的步伐,也看清了脚下的路,就没理由让他独自承担一切。

他们的相遇好像一场事故,原本平行的两个人生撞在一起,就变得你我不分,一路纠缠着走下去。程真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种病态,把前途押在一个人身上,从小到大,从没考虑过其他选择。

自己大概是被撞坏了。他想。

夏宇毕业临近,他越发忙碌,生活却依旧窘迫。夏思危对他的态度仍没有松动,而他也不肯低头放弃,撑得异常辛苦。

如果没有程真,他几乎熬不过那段日子。

短暂的相聚,程真总是带着他全部的兼职收入,他履行了和母亲的约定,家里的资助他没有动过一分,全靠自己的力量。

简陋的小旅馆里,夏宇握着薄薄的几张钞票,只觉得那份量太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程真却趴在他身上,给这份量又加上一重:

“我的就是你的,我的一辈子都是你的。”

——————

31 安全感

回想起来,他们人生的低谷还不是在学生期间,而是刚毕业那几年。

2008年是个多事的年头,先有南方大雪、汶川地震的天灾,后有火车相撞、有毒奶粉这样的人祸,又逢全球经济危机。

在这样的背景下,夏宇和程真被直接踢进社会。

比起程真的毕业即失业,夏宇的处境要稍微好一点,毕业之前他就有了去处,以规培医师的身份在省二院工作。说是医师,其实性质和实习生差不多,只是多了一份基础工资,勉强能够糊口。即使父亲曾在这里工作,也不是每个科室都能照顾夏宇,肯用心教他的人不多,更多是把他当做廉价劳动力。

夏思危退休后不久,就被医大返聘,在基础部任教。

一年来,他接触了不少年轻人,心态也改变了不少,但他仍不能原谅夏宇的反叛,哪怕科舍列娃已经原谅了他。他宁可把二院家属楼的老房子委托给房产中介出租,也不肯留给夏宇上下班暂住。

夏宇只好到处找房,可他身无分文,为了父亲的颜面,又不能向医院里的任何人借钱,只能向程真求助。

这比他经历过的任何一种羞辱,更让他难堪。

那段时间,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对不起”,这是程真最不爱听的一句话。

他早就明白了母亲的话,毕业后的每一口水都不是免费的,贫穷尚且能成为被歧视的理由,更何况他和夏宇的关系。

但他没有退路,夏宇也没有。

程真把全部家底拿出来,和他们当年变卖家具的钱,在住过的地方附近寻找便宜房子。意外的是,当年的房东刚好在租房,租金也没涨太多。

于是他们又搬回了当年的乌托邦。

墙壁没有粉刷过,他们当年住过的痕迹还在,上一位租户走得急,没来得及处理家具,这让房间里的气息有些微妙,好像曾经被夺走的东西,又回到手中,熟悉又陌生。

他们在卧室里静静地拥抱,当年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那些热情似火的欢爱,换成了唏嘘的吻。

久违的同床而眠,没人急着纾解,赤裸的皮肤贴在一起,喂饱一年的饥饿。

然后才是升温的欲望,一点一点热起来,融化了筋骨和皮肉,从里到外、从身到心地熨帖。

直到结束,夏宇也没离开程真的身体,他深嵌在那里,贪恋这温暖和包容,像沉溺一个拥抱,一个超越了字面和传统意义的拥抱——那个抱着他的人正被他拥在怀里,只用身体的一部分接纳着他,却像接受了他的整个生命。

夏宇从未想到,那个爱流泪的黑眼睛小男孩,有一天会给他梦寐以求的一切,这种无条件的支持和爱,连父母都不曾给过。

“程真,程真……你别走。”

他吻着他的后颈,把拥抱收紧到极限,一边说着祈求的话,一边把自己送得更深,恨不能让他把自己整个包裹起来,一点一点捂化他的不安。

程真握了握他的手:“我不走。”

他渐渐能体会夏宇这种不安全感,那个人的外表温柔坚定,内心承受的东西不比他少,自己还有母亲的理解,他却一无所有。

只剩下自己。

“我不走。”

程真重复着,搂住他的身体,把他们嵌得更紧。

在经济危机的阴影下,那年的洽谈会的没有往年热闹,会议翻译价格压得很低,和同行相比,程真的资历没什么竞争力,只接到几个陪同的工作。

瓦西里一如往年地来中国找机会,遇到程真,依旧建议他和自己做生意,在远东的城市间往来。程真犹豫过,到底没答应,后来回忆起来,他很庆幸自己的选择。

那段时间,他一边接着出版社的“千字80”,一边继续大四时的赌博,每天把十几个小时用在同声传译的训练上。

老师不看好程真,即使那些通过了外交部遴选考试的同学,也没有几个有意从事这个方向,它不仅依赖极度刻苦的努力,还需要天分。一个起点平平,天资不算卓越的普通人,一心问鼎巅峰,成功则是励志的楷模,更多的结果是成仁,黯然放弃。

可世间的路,又有哪条称得上轻松?

他不仅要证明自己,还要证明夏宇的选择没错。

他要把这条路,走给所有人看。

夏宇一个月要上七八天夜班,当年的事只在医大附院流传,二院的人知之甚少,但他却没有机会喘息。许多和父亲同辈的老师,有些他甚至要叫叔叔阿姨的人,开始操心他的个人问题,不停地给他介绍姑娘,就连年轻的护士里,被他的外表和气质迷住的,也大有人在。

他每次和程真讲起,后者都只是笑,没有一点危机感。

这时,夏宇就笑不出来了。

“怎么了?”程真捧着他的脸,“盼着我吃醋?”

说句实话,有点。

但夏宇羞于承认,还试图转移焦点:“你交女朋友的时候,我很嫉妒。”

程真指着自己的脸:“我?女朋友?什么时候的事?”

夏宇深吸一口气,表情有点不自然:“你高中的时候,有一次,我看到你和一个女孩在操场上。”

程真想了半天,恍然大悟:“那是我同桌,小神婆似的,给我讲星座呢。她总给我零食吃,你还记得我喂你,你又喂给我那块糖……”他越说越不好意思,目光突然落在夏宇脸上,它也在慢慢变红,“我……你居然吃这种陈年老醋?不太像你啊?”

“别说了。”

程真促狭心起,把他推倒在床上,一边脱他的衣服,一边挠他的痒处:“别说女的,男的也没有过,我就从来没惦记过别人,我这可是……纯粹意义上的黄花闺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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