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天+番外(73)
六月七号和八号,连着两天都闷热至极,云层厚重地酝酿着一场暴雨。所幸暴雨迟迟未落,学生们总算不用冒雨去考试。
珑珑顺利结束了她的高中生活。六月九号,绍吴请珑珑和婆婆吃饭,庆祝高考结束,小姑娘即将迎来人生中最漫长的暑假。席间珑珑问绍吴:“小绍哥哥,你当年高考完都去哪玩了?”
去哪玩?当年哪有心思玩,一整个夏天他都在绞尽脑汁地向爸妈和亲戚们解释,为什么,放弃了人大。
绍吴笑了笑:“也没去哪,就在家待着。”
“啊——”珑珑撇嘴,“那不无聊吗?”
“怎么,你要出去玩?”
“我哥叫我和婆婆去成都,他说月底出完差就来接我们。”
“成都……挺好啊,反正考完了,你就好好放松一下。”
真快——竟然珑珑都高考完了。如果不是经常在学校里遇到,绍吴总觉得她还是个小学生。
时间就这么不着痕迹地划过去。原来他和杨书逸的高中时代,已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五年前——准确来说是六年前——的事情,还有多少人记得?
六月十九号,绍吴起了个大早,来到办公室。
“诶,”隔壁班的物理老师见到他,“你不是没课么?”
“月考的总结还没写完,”绍吴笑道,“来加班。”
寒暄几句,物理老师便去上课了,办公室里只剩绍吴一人。他起身,开始收拾桌子和书柜。先把私人物品放进一只纸箱:学生送的笔筒,学校发的保温杯,一条心相印纸巾,半盒雀巢咖啡……然后是各种文件,放进另一只纸箱,这学期的四次月考成绩排名,暑期的教师值班表,下周地理随堂测试试卷……东西虽然多,但好在一周以来他已经有意收拾着,所以这会儿只是放进箱子就可以了。
最后,绍吴把学校发的教具和教科书一一摆进书架。
第一节 早课进行到一半,走在教学楼的连廊里,能听见老师们此起彼伏的讲课的声音。虽然是清晨,出了太阳,但云朵又低低地捂着,令人感觉无比闷热。从办公室走回宿舍,绍吴出了一身大汗,半湿的T恤黏在后背上。
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永川的夏天,一年一年,有些楼被拆迁了,有些人离开了,倒是夏天总是如此。
绍吴突然很想吃一碗凉糕,要多加酸酸甜甜的葡萄干。
可惜来不及了。他决心在今天中午之前把事办妥。
绍吴回到宿舍,脱了T恤,换上一件工整的白衬衫,他对着镜子,把衬衫下摆仔细地扎进牛仔裤腰里。
然后他拉开抽屉,取出那只浅灰色的不锈钢铁盒,这是一只崭新的、带密码锁的铁盒。他把它装进背包,下楼,拦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市教委。”
“要得。”
这会儿已经过了早高峰,一路畅通,不到二十分钟,出租车就在市教委的大门前停下。
绍吴低头找零钱,司机寒暄道:“老师,来开会呀?”
“不是开会,”绍吴把钱递给他,笑了一下,“办点事情。”
“噢……”
绍吴下了车,司机也打方向盘调头,他觉得这位年轻老师有些奇怪——上车之后什么都不说,只牢牢抱着自己的背包,就跟里面装了一箱金条似的。但一个来教委办事的老师,背包里哪来的金条呢?估计就是些文件罢了。
司机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驶离了市教委。
如果他能稍微留神一下,透过后视镜,他便能看见——那个抱着背包的年轻老师,径直走进了市教委大门旁边的信.访室。
“您好,”对着信.访室的接待人员,绍吴平静地说,“我要实名举报永川二中高申国副校长。”
第91章 悲鸣
三天后,永川中医院。
绍吴躺在单人间病房里,闭着眼,没一会儿又睁开。他感觉有些无聊,礼拜一的午后,连人来人往的医院也是静悄悄的,而病房的窗户又被暗绿的爬山虎遮去一半,从绍吴的角度,什么都看不到。
绍吴心想,好在住的是单人间,不然被其他病人问起来——哎你这是怎么了,看你长得斯斯文文,怎么,和别个打架啦——他该怎么回答呢?
我这是被打的,烟灰缸砸到后脑勺,好痛哦,缝针缝了七针呢。
……不行,太丢人。
学校高层权力斗争,受点小伤,没什么。
……不行,太神经。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谁叫他们以前欺负我兄弟?
……不行,说出去没人信。
而且他也不想叫别人知道,他做这些,是为了杨书逸。
今天早上他回学校交接工作,碰到同一批入职的老师,对方看着他笑了笑,揣着手臂,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绍吴,你可真厉害啊,现在全校都知道你干的事了。”
绍吴:“哦,是吗。”
“要不说呢,你们高材生就是心气高,一点委屈都受不了……我们这破学校怎么配得上你?”
绍吴知道他在讽刺他,也懒得废话:“嗯,确实配不上。”
说完便转身走了。
可惜没走几步,便直直撞上王主任——几天不见,王主任滚圆的啤酒肚消瘦了一圈。
然后,然后绍吴就被王主任的烟灰缸砸中,不幸入院了。
不过这单人间还是教委领导亲自帮忙安排的,领导显然比绍吴本人更紧张——高副校长学术不端的事已经人尽皆知,若是举报人在这个当头出了事,问题可就严重了。
领导握着绍吴的手反复叮嘱,绍老师,你一定要爱惜身体啊,我们都和医院打好招呼了,你身上啊哪儿不舒服咱就检查哪儿,绍老师你放心,你举报的内容我们已经核实过了,我们教育行业就需要你这种磊落无私的人……
绍吴连连应着,稍有点心虚。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看不惯高校长学术造假的恶行,于是揭竿而起将其举报。
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这样的。
至少这不是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当然是——是六年前那件事。
好在那件事只有他自己在意,没人猜得到。
绍吴伸了伸左腿。他的伤口在脑袋右侧,故而他只能向左侧躺,左腿一直被压着,不大舒服。更不舒服的是止疼药劲儿像是快要过去了,他能清晰感受到伤口传来的痛意,丝丝缕缕地直往脑仁里钻。
空调开到25度,但他的后背还是渗出一层冷汗。
手机不想看,杂志又看不进去,绍吴只好闭着眼走神——上学时没走过的神都在这一中午走完了,他想,杨书逸在阿坝出差,那边是川西高原,想必风吹草低见牛羊……不过他们成都地质勘查局的人,怎么会到阿坝出差呢?去扶贫么?这季节雨水丰沛,那边又大多是山路,说来还真是不太安全……
算了想什么杨书逸,还是想想自己吧,这周老爸在重庆市里开会,老妈和幼儿园老师们去新马泰旅游,目前他们都还不知道他在永川搞了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大戏……但之后呢,之后该怎么解释?
之前爸妈还一再提醒过他,你已经上班了,不能再那么任性了。
这次算是又任性了吧。
其实“任性”总比“犯傻”好,虽然绍吴也并不觉得自己在犯傻。
走廊上传来高跟鞋的声音,哒哒哒的,节奏很快。几秒后病房的门就被推开了。
姗姐红着眼睛,快步走进来。
“哎,”绍吴冲她露出个笑,“不是说了不用来看我么,单人间好着呢。”
“绍吴,”姗姐看见他,声音又哽咽了,“你傻不傻?”
……刚说了不觉得自己在犯傻的。
“姐,我没事,”绍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中气十足,“就一个小口子,真的,不信你看……哦包了纱布你看不到……真没事,王寿刚那傻.逼一把岁数了,能有多大劲儿啊。”
可他越说,姗姐的泪珠落得越快。
“姐,真的,没事,”绍吴还是笑着,语气轻松,“大夫说了,今天观察一晚上,明天就能出院了。”
姗姐扯过一张纸巾,在脸上用力抹了抹。
然后她说:“教委那边的处理结果明天就公布——因为你准备的材料太齐了——高申国调到一所乡镇小学,也当不了官了,王寿刚调到另一所。”
“哦,”绍吴说,“还可以。”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学术造假对中学老师来说并不是致命的污点,如果不是他一口气帮高申国造了三篇,又被王寿刚开了瓢,惩罚力度大概比现在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