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天+番外(124)
“上次你说想学美术,”时瑞又问,“和家里商量得怎么样了?”
“爸妈都同意。”陈一茫说。
“唔,但是转艺术生需要家长签字的,他们最好能来和我面谈一下。”
“他们……”陈一茫只好继续为自己圆谎,“明天就去洛杉矶出差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这么忙吗?”时瑞想了想,“那你今天回去叫家长签一下意向书吧,明天带来。”
“好,”陈一茫捏紧了手里的课本,“谢谢老师。”
走出办公室,陈一茫才发现自己的牙齿细细地哆嗦着,大概因为紧张。他真怕时瑞接着来一句“那让家长和我通个电话也行”——他上哪找人假扮家长?
学美术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他的文化课实在太差,想上大学,似乎只能走特长。思来想去,美术是最合适的。
竟然有这么一天,他会认真考虑起“上大学”?
都是因为时瑞。因为时瑞说,多少还是要读大学的;时瑞说,你的脑子又不笨;时瑞说,这次排名进步的话有奖励;时瑞说,陈磊你再不做数学作业就去门口站着。
时瑞一定想不到吧?就算他训斥他,他也很开心。那种感觉像是左侧的胸膛里塞进了一只气球,很满又很轻盈。
“然后呢?”那个从同志交友群里主动私聊他的网友追问,“你们在一起了吗?”
“怎么可能,那会儿我们只是师生关系,而且,我不知道他是弯的。”
“他是弯的???”
“对,”陈一茫打字手指悬在键盘上,停顿片刻,像是鼓起很大勇气才承认的,“后来我才知道,他也是弯的。”
可是后来,他宁愿没有这个“后来”。
从高一下学期到高二下学期,时瑞给他们上了一年多的语文课。陈一茫听说班里有女生给他写情书,不知是真是假,当然也不敢问。直到期末考试结束的那天,在班里做大扫除的时候,他偶然拾到一张明信片——带着股幽幽的油墨味,像是从某本书里掉出来的。明信片上只写了两个字:时瑞。字迹很娟秀。
陈一茫实在憋不出了,跑去拐弯抹角地问:“老师,你读大学的时候很多女孩儿追你吧?”
“怎么,”时瑞笑着看他,“有女生追你,跟我取经呢?”
“不是……不是,”陈一茫立即窘迫起来,“我就随便问问。”不过他也的确收到过隔壁班女生的表白。
“想问什么就直接问。”时瑞翻开一沓语文试卷,漫不经心地说。
那是夏天的午后,重庆的夏天过于闷热以至于把人的思维都变慢了,蝉鸣一阵高过一阵,更是吵得人头脑发昏。也许因为夏天的缘故吧,他竟然真的问出了口:“如果有学生给你表白呢?”
“师生恋违反学校规定,违背师德。”时瑞不加思索地说。
“但是学生毕业之后就不是你的学生了。”
话一说出口,外面蝉鸣停了。
——也许没停,只是他自知失言,吓得大脑空白,什么都听不见了。
时瑞缓缓扬起脸,目光笔直地看向陈一茫。
他说:“你想得太多了。”
从他扬起脸到说完话,这个过程大概只用去不到五秒钟。
可是这五秒钟极其极其极其缓慢,像一场没有尽头的审判,陈一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下去的。
“那我先回家了。”最终,他落荒而逃。
“你觉得他知道你的心思了?”网友问。
“有可能。”
“啊,那后来呢?”
“后来放暑假了,再开学的时候我才知道,他辞职了。”
“……”
足足过了十分钟,当陈一茫已经为自己兑好一杯速溶咖啡,对方才再次发来消息:“也算一段美好的回忆吧。”
陈一茫盯着“美好”两个字,自嘲地笑了笑。
如果他和时瑞故事到此为止,那他也不必六年不回重庆。
接任时瑞的是一位三十岁出头的女老师,专带高三,据说很有一套教学方法。但因为美术集训的缘故,高三的大部分时间,陈一茫泡在校外培训班里。
那一年他拥有了人生第一张身份证,顺便把名字改成陈一茫。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这是《赤壁赋》里时瑞最喜欢的一句。
他给时瑞发过两次QQ消息,第一次是问:你为什么辞职??
语气很冲,真像个任性的小富二代了。
时瑞没有回复。
过了16天,他第二次给时瑞发消息:老师,你为什么辞职了?同学们都挺担心你的。
这一次他像个合格的学生,而时瑞也像个合格的老师——不,他本来就是。
时瑞:家里有点事,没办法只能辞职了,你转告大家不用担心我,高考加油。
陈一茫:老师,你还在重庆吗?
时瑞:嗯。
陈一茫:好的,我会转告大家的……老师晚安。
他以为时瑞会回一句“晚安”,然而时瑞什么都没有回,QQ头像直接暗了下去。
如果到此为止,也很好。
第137章 我不回重庆(五)
上海的冬天比重庆冷一些。
王如回了老家,每天变着花样发朋友圈:腊肉,烧白,粉蒸肉,凉拌折耳根……这阵势就像过完年打算转行。到除夕那天,陈一茫忍无可忍屏蔽了她。
也是在除夕这天,陈一茫接到绍吴的电话,他那边人声嘈杂,更衬得陈一茫这边一片死寂。绍吴大声说:“过年好啊!一茫!”
“过年好,过年好——你那边挺热闹啊。”
“在我二姨家,”绍吴笑道,“小孩多。”
他话音刚落,陈一茫便听见有人喊了声“小绍”,混着小孩子的嬉闹声,不大清晰。
“小绍,”然后这声音变得近了,顿了一顿,“你先说吧。”大概是没想到绍吴在打电话。
“你家那个……直男?”陈一茫问。
“嗯,今天中午他来我家吃饭,晚上我去他家吃。”
“挺好。”
“嘿嘿,”绍吴憨笑两声,“你呢,有进展没?”
“昨天才约了一个,信誓旦旦和我说他是0.5,房都开好了又说最近工作压力大,硬不起来,”陈一茫笑骂,“妈的,当老子傻啊。”
绍吴哈哈大笑,笑完了,压低声音问:“今年也不回来么?”
陈一茫心想,又来了。
“不回,”他只好说,“初二就要开工。”当然是假的。
“噢……那好吧,”绍吴蔫了一下,“等你回来聚聚呢。”
“有空再说。”
陈一茫可以屏蔽王如的朋友圈,却不能拒接绍吴的电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类似的对话仿佛成了他们通话时的固定流程,绍吴问,最近回重庆吗?他编出各种各样的否认的理由。
好死不死地,除夕之夜,他在内蒙约过的那个男孩发了朋友圈。
那地方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解放碑。
男孩说:你好,重庆。
重庆重庆重庆——有什么好的值得这些人一天天往那儿凑?冬天湿冷夏天酷热,所有人扯着大嗓门讲重庆话,仿佛生来就缺了“轻声细语”这跟弦儿。
虽然川菜确实很好吃,但自打做了模特,他就再不吃刺激性食物了。
所以他们一个个的,为什么,总是有意无意召唤他回重庆?回去干什么?家是早就没了的,朋友呢,只有绍吴一个,但绍吴和那直男甜甜蜜蜜显然并不需要他。他在重庆一无所有,正如他在上海,在北京,在巴黎,在这地球上的任何一个角落。
中午,陈一茫煮了一袋速冻汤圆。吃饱之后他开始午睡,再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15楼的窗外也是静悄悄的,对他而言,阖家团聚的除夕之夜与任何一个迟迟醒来的夜晚,并没有什么不同。
摸出手机,已经九点过,他竟然睡了近十个小时。
既不想在微信里围观种种热闹团聚,更不想刷微博看他们吐槽春晚,眯着眼愣怔片刻,陈一茫点开了QQ。他的QQ里总共没几个好友,且都是几年前从同志群里加上的,这个时间,没人会联系他。
起床去把中午剩下的汤圆吃了,实在很饿,就等不及加热。去年他得过一次胃炎,后来每次吃凉的东西就会或轻或重地胃疼。
这次也是,好在并不严重。陈一茫捂着胃坐回床上,看见手机屏幕右上方的提示灯一闪一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