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大夫,你怎么啦?”
时安空张着口,却完全说不出话来,心脏一抽一抽地疼,身体痉挛地蜷紧,最后跪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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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穿着嫁衣的胡小贞见时安许久不回,心里的不安越扩越大,最后她跑了出去,问了很多人都说没见他回来。
胡小贞一瞬间心慌了,茫然地看着四周,眼泪落下来,“时安哥,你去哪儿了?”
她又跑去镇上问,听一个报亭老板说他早回去了,于是又跑回来。
但是回来也没看见时安的身影。
胡小贞哭着去叫村里的人一起找。
全村的人在晚上打着手电筒到处找,胡小贞握住手电筒,哭得路都看不清。
“时安哥!你在哪儿!”
“时大夫!时大夫!”
呼喊声遍彻整个村子,连后山都去找过了,还是找不到人。
最后凌晨的时候,天际微微泛着鱼肚白时,河边有人大声喊着,“找到了!找到了!”
胡小贞看着那边,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又用力爬了起来,跌跌撞撞跑过去。
半人高的草丛里,一具发白的尸体静静躺在上面,呈婴儿怀抱状,怀里是一块巨石,抱着巨石的手指骨节分明,强硬如钢铁,可见他死前的决心。
胡小贞表情凝住,一双眼睛呆呆地看着河边的尸体,一身鲜红的嫁衣在茫茫然的幽绿中格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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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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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历时十年的浩劫几乎摧毁了中国历时千年的文化,无数经典古籍和古建筑被销毁,只有零星几批古籍被侥幸保留了下来。中国的大批知识分子要么逃往台湾,要么丢了笔不再写作,其中还有一部分作家和文学大家,被污蔑为乱党,游行后枪毙。”
“一九七七年至一九八零年,邓小平同志专门为那些文革期间的冤假错案平反,文革冤案有两百多万件,那次平反,几百万被冤枉的人终于证了清白,但对于那些已经被批斗致死的,未免还是来得太晚了些。”
“我的好友唯夫,就是其中一个。”
已经八十二岁的戴青坐在二十一世纪的大学讲堂里,鼻梁上架着远视眼镜,有些佝偻地靠着讲台边缘,一双枯稿的手拿着讲稿,还算清明的眼睛看着稿纸,眼皮低垂,有泪光悄悄渗出。
“教授,他是谁呀?”
座下有好奇又天真的学生仰着头问她。
她抬起头,慢慢抬起手捏住眼镜腿往上推了推,看着那个稚气未脱的女学生,松弛的脖颈微微颤抖,声音沙哑道,“他叫白唯夫,一个应该被文学史记载的作家。”
“白唯夫……教授,他是不是写诗的呀?”有个喜欢读诗写诗的男学生忽然开口,“我好像在某本诗集.上见过这个名字。”
戴青笑了笑,“看来你这个小朋友很喜欢读诗,他的诗你也能看见。他是写过,不过出版物在文革时被烧得只剩三首,后来手稿被展示出来,才补全。”
那个男同学推了推眼镜,“教授,他的诗是写给谁的呢?”
戴青脑海里忽然回忆起那个总是西装笔挺,戴一顶绅士帽的男人,缓缓摇了摇头,“那个人我没见过,但我知道,那是他的爱人。”
这个话题立马引起这些学生的兴趣,全班“哇——”了一声之后,都争着问她更多关于那个爱人的事情。
戴青端着保温杯慢慢喝了一口茶,记忆被正式打开,那些已经陈旧泛黃的画面瞬间一幕幕涌现出来。
她放空了目光,轻轻道,“他的爱人,是一位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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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青搬了新家,还没来得及同好友们说一声,也不太好说了,大家都如惊弓之鸟,恨不得没人联系。
这天她刚收拾完东西出来,挎着篮子准备去买点菜。
一伙穿着警卫服的人走上来,将她围了起来,“戴女士,请接受审查,走一趟吧。”
她看着他们,心慢慢沉下去,弯腰将篮子放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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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女士,请务必把照片交出来。”
坐在桌后面的警长拿起卷成筒的报纸用力敲了敲桌沿。
戴青静静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什么照片?”
警长一脸你继续装的表情,手撑在桌面上慢慢将上身靠过去,“我知道你有游行和枪决的照片,最好都交出来,我们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有抹黑文化革命的行为。”
“报社都砸得一干二净了,哪来的照片?”
警长一拍桌子,“你知道要是搜出来你有什么下场吗? !
戴青平静地看着他,葱白的手指依旧交叠在膝上,“再把我打一顿吗?”
警长抿紧嘴,往椅子里一靠,“那就请戴女士先住在看守处,接受检查吧。”
戴青被强行带走,关在警署好几日,最后终于来人了,但并没有带来放她出去的信息,反而带来了极坏的消息。
她被判了八年牢,原因却问不出来。
最开始她还会奋力反抗,但根本没有用,只会多挨几顿打。
等她终于挨过了八年的牢狱,这场十年浩劫也走到了尾声。她走出去时,一时竟不知道自已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
往年的好友要么离开了兰城没有消息,要么就已经死了,白唯夫就是其中一个。
戴青痛哭了一夜,第二天去他曾经住的公寓去看看。
八年,这公寓也早就改了面貌。
她跟保卫室的人说明情况,那个中年人听完,似乎思索了一会儿,从窗口探出头来叫住她,“这位小姐,你说的那个白唯夫,他还有一箱东西在这里。”
戴青感到惊讶,她连忙回去,“他什么时候留下来的?”
那人道,“不是,是上一个看门的老爷子上去为他收拾的,硬是要我留着等人来领。”
他回身拖出一个黑色格子的箱子,上面全都是灰,戴青一再道谢,把箱子拖了出去,保守起见,她叫了人来把箱子搬回了她的住处才打开来看。
里面全都是纸张和书信,那个收拾的老爷子估计也不知道怎么分类,索性都放进来了。
她一份一份拿出来整理,这些泛黄发卷的稿纸,都是白唯夫亲笔的手稿。
戴青看着那蓝色的墨迹,眼泪又掉下来,抬手抹了抹眼睛后,才继续整理。
里面还有几封书信,她根据信封的地址,分了几小叠。
其中有出版社寄来的,也有白唯夫家人和朋友寄来的,最后还有三封信,在那一沓信之中显得格外锋薄,轻飘飘的,她拿起来看,这三封信都来自一个叫时安的人。
其中最厚的一封甚至还没有拆开,她猜测这封信寄过来的时候,白唯夫已经不在这里了,可能被关起来了,也可能已经被枪决……
她看着这封未被人开启的信,脑中不由得想起白唯夫之前跟她说的那位“私人医生”,而且这“时安”两个字,莫名眼熟。
她仔细一回想,心底一震,不禁浑身发起冷来。白唯夫当年被抓去审查就是因为一封举报信,落款正是时安。
戴青捏着这封信,忍不住拆开来看。
“唯夫:”
“不知你回了兰城之后怎么样了,身体是否还健康?头还痛否?离了我之后,也要记得戒烟和咖啡,事务再忙也不要没日没夜地工作,熬坏了身体你是笑嘻嘻,倒叫我担心得很。”
“你迟迟未给我回信,我日夜担心着,也日夜思念着,每回半夜醒来,都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去你那,把失落的心重新放回胸膛。”
“你这个坏先生,没教会我好的,却教会了我相思的苦。你买的水果糖我已吃完,越往后吃,越觉得没有你那天喂的甜,我不禁怀疑是厂商偷工减料的狡猾。”
“我想你,我爱你。我从没同你讲过,但我相信你是明白的,你若是还不相信,就抬头看看那轮圆月,它有多圆,我的爱就有多满。”
“你怪我不回你的信,我没有告诉你,那是因为我想写给你的,远远不能用几张信纸来承担。”
“看到后请务必赶紧回信,心爱的。”
“时安笔。”
戴青读完这几张纸,整个人还处于一种震撼当中,写得出这些话的人,为什么会写那封举报信?
戴青陷入了沉默,又慢慢回到桌案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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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白唯夫从月谷回到兰城后特意写的笔记,戴青整理出他对文革初期的这些记录,还知道了他埋在公寓楼下花坛下的古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