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纪事(29)

“旗正飘飘,马正萧萧,枪在肩刀在腰,热血似狂潮。”

“旗正飘飘,马正萧萧,好男儿报国在今朝。”

孟希声心绪鼓荡,回到房间坐了一个小时,终于提笔把那张征兵表格填写完毕,飞速下楼,正好追上即将发动的军用吉普车。

他就此入了伍。行李箱终于从床底被抽了出来。

一天后,孟希声坐在大卡车上,被送往新兵训练营。

他抱着行李箱,看到烟火人气逐渐离自己远去,像不停坍塌的版图,在名为中国的土地上一寸寸地将山河失去。他低头亲吻在那块停掉的表上,祈祷方无隅能够平安。

山河破碎,家国罹难,我等不了你了。

可无论我去到哪里,都会惦念着你,期盼着与你重逢。

愿我们相逢时,和平已来到,天下已太平,家国已大定。

孟希声只在新兵营接受了一个月的特训,1941年2月,他被送上了战场。

他在军队里毫不起眼,甚至刚入伍时被人知道他以前是个戏子,还嘲笑孤立过好一阵。不过他这人,从来不会辩白什么,也不多费口舌,只会亲力亲为地去做,用行动证明一切。

很怕大家便发现自己错估了孟希声,这小戏子打起仗来拼命得很,最危险的任务他也敢去执行。

军队里不成文的规矩,新兵是用来填刀头的,冲锋在最前面,老兵们藏在后面,因为大家都知道在战场上打过数场仗还能活下来的老兵们有多么珍贵。

孟希声这个新兵能在流弹横飞中活下来,已经是一种了不得的本事,那些嘲笑的话也都不再被提起。

1941年底,孟希声被改编进一支团队,成为传令官。年中,一场突围战争中,他在一片混乱中打伤一名日军军官,被升为副连长。这年他正好二十三岁,在战壕里那群兵油子们还为他这新任的副连长唱了支生日快乐歌,外面响起的炮火声成了伴奏。

那位青睐过他的赫连排长没有看走眼,孟希声的确是块该上战场的料,若不是他的身体素质比其他人差了些,他还能做得更好。

那首生日快乐歌在战场上被枪炮声淹没,还没唱完孟希声喊了句烟雾!弹,在埋下头颅前,他看见今天的天气很好,春光一片明媚。

第23章 烽火天

方无隅开着那辆大卡车在路上颠簸了整整八个月,没撞到树,没摔进哪个坑洞,也算方家祖坟冒青烟,不止如此,还让他的开车技术在颠簸中突飞猛进。

第一次把过路的难民救上卡车来的时候,其实方无隅是不愿意的。

同情心和共情力这东西是天生的,有人天生多,有人天生便少,方无隅属于后者。

所以看到难民从一旁的树林里跳出来拦路时,方无隅也只是吓得赶紧踩下了刹车,挥手呵斥,叫他们走开。

对方拍打着卡车车头,试图让方无隅载他们一程,给他们一口水喝,他们已经累得走不动了,即将在林子里死去。

方无隅很清楚这例是不能开的,带一个上车被其他难民看见,便有十个想上来,带十个,便有一百个想上来。他自己的口粮都有限,哪里来的余力去救济别人,尤其在困境里人性本恶,谁知道救他们上来他们会不会恩将仇报,抢了他的口粮,把他给弄死。

他见那几个人不肯走,作势发动引擎,把车开过去,总算把人吓跑。

那时候长沙会战刚结束,难民成堆,方无隅一路走遍官道山道,路过城镇的时候打听那支八路军的行军路线,再继续上路。

直到那天有个七八岁的孩子拦路,方无隅躲开了他,开着车继续上路,那孩子倒是锲而不舍,追着他的车跑了好一阵。方无隅故意缓下了车速,在后视镜里看到这孩子面黄肌瘦,也不哭也不闹,就是一味地追着他的车跑。方无隅伸出手朝后挥舞,意思是让他快滚。谁想手腕上的金链子突然断开,被他挥了出去,他连忙停车,满地寻找,最后看到这孩子把金链子抓在手里不放,要方无隅载他一程他才肯还给他。

方无隅差点没把这熊孩子摁进土地打,在那孩子作势要扔进河里时才不得不赔上了笑脸,请这小魔头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这孩子的父母都死了,没个依靠,看方无隅有车又有粮,决定赖上方无隅。方无隅横行霸道地当了这么多年的纨绔,就这伎俩哪能跟他比。这熊孩子总要睡觉的,睡熟之后他便偷偷把金链子夺回来,推这孩子下车。

男孩摔在地上竟还是不哭,只瞪着一双泛了红的眼睛看着方无隅。

方无隅启动了车,贴着手腕的金链子在夜色里发亮。方无隅开了没多久,把车停下,盯着那金链子看了会儿,想到孟希声。

良久,他骂了一句,调转车头。

那孩子还是站在那儿,待看到重新回来的卡车向他射出两道白色大灯时,他终于笑了起来。

这便成了方无隅救的第一个人,后来陆陆续续地又上来几个。

这得怪那熊孩子,每次看到和自己差不多的人拦路请求帮助时,他就拿那双无辜又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方无隅,方无隅不理他,他便开始盯着方无隅那条金链子,还伸手来摸它。古怪的是方无隅没受到良心的煎熬,倒受到这金链子的煎熬,每每总会气馁地停下车,让拦路的人滚上来。

一个上海的知识分子,一对长沙逃难而来的母女,两个受伤的中国士兵。

方无隅挑人很讲究,乍看之下不像好人的他决不让上。

除了那个孩子有最好的待遇可以坐副驾驶的位置可以随便喝方无隅的水囊外,其他人都被安置在后车厢里,那里一度是盛放肉和蔬菜的。这让方无隅觉得自己拖了一车的货物,自己成了个人贩子,可惜这是桩赔本买卖,他有出无入,纯粹是在当傻子。

方无隅当然不会一直当傻子,每次到城镇之后,他便赶这些人下车,让他们自己去想办法。实在哭诉自己无依无靠的,方无隅便找当地的红十字会收容他们,没红十字会的,便去找当地市政厅,总而言之,他不能一直让这些人无偿地占用他的资源。

方无隅从军队出来的时候没带行李,只把钱和枪带在了身上,可惜了安德烈的那瓶白兰地。靠着那些钱,其实他自己也是勉强度日。他这打小的纨绔,钱经不住手,仿佛十指漏缝,到手便花光,如今终于懂得省着花。不过方无隅觉得这不是“懂得”,而是“无可奈何”。是人到困境,不得不为而已。

方无隅为了生存,还学会了扒死人的东西。这一路来,除了见到难民,便见到死人。那些死人偶然会有些钱财在身上,是运气好,还没被其他人扒掉的,方无隅搜刮完,面对车上那几人的目光,他跳上车,继续发动引擎。

实在捉襟见肘时,方无隅又成了个偷瓜贼。

几乎所有能看到的庄稼田园都被方无隅下了毒手,那个熊孩子成了他的最佳搭档,一大一小配合默契,总算让方无隅觉得没救错人。

很快他的车厢里就多出了许多粮食,西瓜,土豆,稻谷,不仅能填饱肚腹,还能卖了换钱。

也有运气不好的时候,遇到过劫匪和日军。被劫匪抢掉了一车偷来的成果,索性没有杀人。等他重新把车厢装满,非常倒霉地又遇上了两个日军。

方无隅在那两个日军叽里呱啦的鸟语里比划半天,让人家以为他是个运菜的农户,而车上的人都是他的帮工。

趁着他们不注意,方无隅悄悄做了几个动作,说了几句话,大家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两分钟后他们便把这两个日本兵给扑杀了。

方无隅抢过他们手里的枪,对准脑袋一人来了一发,缴获枪械两支。

这轻而易举便解决了敌军的速度让大家都有些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方无隅对此非常骄傲自满,他把自己当做这场扑杀的指挥官。

其实这和方无隅的关系不大,和那些人的关系也不大。一来那两个日本兵早就饿坏了,看到车后的食物便忘乎所以。二来便是因为中日语言交流障碍的问题,人家劫匪是地道的中国人,不受方无隅油嘴滑舌的诓骗,不止搜掉了他身上那把左轮,还拿方无隅的枪顶着方无隅的脑袋,冷酷地让方无隅那张嘚嘚嘚的嘴闭上,不然他会在没脑袋前先没了舌头。而那两个日本兵失策于没有看出方无隅是个油头滑脑的人,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败于轻敌,以及饿坏了的肚肠,和对他们来说那几位叽里呱啦的鸟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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