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纪事(26)

方无隅和这德国人合作无间,可离开南京城的愿望直到来年也没实现。

交通恢复之后,日本人却明令禁止南京城里的中国人离开,他们被强迫留在这座城里,在亲人皆亡无家可归的境地里凭着每天发下来的一点点口粮勉强度日。

时间一点点推移,方无隅更加的心焦。

安德烈看出他迫切的心情,有一次玩笑地问:“你要去找你心爱的姑娘吗?”

方无隅脱口便说:“去找我心爱的先生。”

安德烈一口茶喷了满脸。

面对一个来自比中国开放许多的德意志国家,方无隅相当嫌弃安德烈的反应,一边嫌弃一边给他拍背顺气。

几天之后,安德烈笑容满面地回来,对方无隅说:“你可以离开南京了。”

方无隅惊讶地盯着他。

安德烈去了德国领事馆,有几个驻南京的德国人两天后出差,乘船离开南京,安德烈请求他们多带一个人。

“届时你可以和他们一起走。”安德烈看了看他身上的衣饰,琢磨道,“我给你一套西装,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不会被日本人看出来的。”

方无隅盯了他很久,安德烈奇怪地摇摇手,方无隅回神,感激地说:“谢谢。”

高大的德国人对他露出微微一笑。

方无隅看着他笑,突然觉得自己很受神明眷顾,虽然他从来也不烧香拜佛。他活了二十一年的人生里,总会有人对他提携帮衬,助他渡过难关,最早是他哥,后来遇到孟希声,现在是安德烈。而无论多困难的境界,他也总能遇难成祥。方无隅自认活到现在也没做过什么好事,他便也迷信一回,把这运气推给了上一世,大概自己上一世是个拯救过世界的好人吧。

安德烈不止给了他离开的机会,也给了他一笔不菲的路费。方无隅在诊所工作安德烈是给他工资的,他一直存着钱。安德烈说这笔钱算是工资之外的红利,感谢他这段日子在诊所为他工作,陪伴着他。

方无隅没有拒绝,他知道自己需要钱,道谢之后便收下。安德烈笑着说,遇到你心爱的先生,将来一定要回到南京,给他看看。方无隅一笑,答应下来。

临别之际,安德烈送了一瓶轩尼诗的白兰地给方无隅,方无隅无物回馈,安德烈便笑,说你不是已经送过一副字给我了么,这瓶酒便是我的回馈。

1939年1月,方无隅和德国领事馆的人一起登上一艘小型游轮,离开了南京。他在船舷下回望这座金陵帝王州,阳光轻薄,给南京城笼上一层淡淡的明媚,给人一种所有苦难都消失的错觉。

几天后方无隅提着行李箱下了船,告别了同行者,转火车前往孟希声所在的重庆。

辗转几日,抵达目的地后,方无隅直奔当地红十字会。这是当初说好的,他们约在重庆的红十字会见面。

可方无隅到红十字会后,并未见到孟希声。

红十字会的工作者告诉方无隅,的确是有一个叫孟希声的人来过,甚至这一年他都在为红十字会工作。可一个月前孟希声上街之后,便奇怪地失踪了,所有行李都未带走,人也再没回来。

红十字会的人把孟希声的东西全都交给了方无隅,方无隅只在里面找到了几件衣物,只言片语都未留。

方无隅茫然无措地坐在孟希声住过的房间里,窗明几净,一地阳光。

这是1939年1月底,离他和孟希声分别已有一年余一个月。

第20章 烽火天

1939年的流火季节极为酷热,7月的太阳暴晒大地,把人都要烤焦。

孟希声正躲在坑洞里啃着一只发了黑的白面馒头,连日的风尘仆仆晒黑了他的脸,满面脏污之下连那副清秀的眉目都被掩盖。

“几点了?”有人见孟希声手腕上露出一块表,凑近去看,发现时间不对,分秒针都停了,“操,破表。”

“滚。”孟希声把他揍跑,低头看表。

这表自从他在那艘摇摇摆摆的乌篷船上醒来时,便已停了。他奇怪地一直没去换电池,任由时间停在表盘上,就静止在他与方无隅分别的那一刻里。

对面又开始响枪,坑洞里灰尘扑面。

孟希声与其他人连着多日与对面的人交火,却连他们是谁都还不知道。

那艘乌篷船靠岸后,他几经波折终于到重庆,生活了一年,还没等到方无隅,却被一伙流寇抓了壮丁。

流寇声称自己是正规国民革命军,要到前线去杀日本人。他们拉着两门生了锈的红衣大炮,也不知何处捣腾来的,后来孟希声听人说,这两门大炮年岁可不小,从前清活过来的,还参加过鸦片战争,拿它轰过英法联军的,不过现在早就英雄迟暮,成了两门哑炮,拉着它们不过就是充个门面而已。

队伍里一个读过书的先生,和孟希声一样,也是莫名其妙被拉了壮丁的。他揶揄说,凭那长官一副衣冠禽兽的模样,还需要拿这两门哑炮充门面?

这话还真不假。

孟希声实在没有想到,这伙冒充国民革命军的流寇首领,会是顾司令。

几年不见,那英俊到有些阴鸷的男人蓄上了短须,穿着军装的身材依旧挺拔修长如一杆枪,只是身边不再跟着那几房花容月貌的姨太太,那座他费劲心机抢夺来的方家宅院也似乎未能将他庇荫。读书先生私底下称他为玉面修罗,说这修罗是被真正的国民革命军给打残了的,抄光了家底,一度落魄不已,没想到战争全面爆发之后,他倒趁乱纠结了一伙乌合之众,打着正规军的幌子,沿途却做着和鬼子一样烧杀抢掠的事,并借机拉人壮丁,以此填充自己的部队,在这乱世里坏得光明正大,活得逍遥快活。

孟希声随这支流寇南去,越走越远,如今脚程已绵延千里。

他不是没逃过,逃一次便被抓一次,抓回来便打一顿。那位先生叹气,劝孟希声别跑了,他自己也早已放弃。

其实被拉了壮丁的不止他们两人,很多人一开始哭爹喊娘,但跟着那玉面修罗做过几回劫掠的事后,慢慢从中尝到了甜头,毕竟和在农田里累死累活比,或在乱世里朝不保夕吃了上顿没下顿比,拿一杆枪吓唬几个老百姓,就能把粮食美酒抢到手,如此不劳而获,自然省力许多。

因此大多数人都同流合污了,自诩为当代梁山好汉,当然顾司令要比黑面宋江漂亮许多,不过笼络人心的手段却比宋江更为青出于蓝,大家唯他马首是瞻,奉他为神,称他为长官,只不过掌的到底是什么官连顾司令自己都不知道。

读书先生很不屑,这酸儒满肚子之乎者也,绝不愿行强盗之事,可他也不敢跑,每每要干坏事时总落在最后,不停地默念孔夫子曰过的话,越曰心里越难受。

先生没想到来了个孟希声后,这人竟比他还强硬,他是一身的中庸之道,明哲保身,可孟希声却是敢为天下先的勇士,因为他居然有勇气在劫掠时抢过他们手里的枪,或展开双臂保护那些被打伤了的百姓。

这样的行径招来恶意,甚至于险些损害了他性命。事情传到顾司令耳朵里,顾司令极为感兴趣地跑过去看看这年头是哪个神经病如此大义凛然,却在抹干净了孟希声眉间的脏污后,笑道:“原来是你。”

在云城时,孟希声给他唱过戏,甚至于他还为孟希声那好看的面貌心折过,若是个女子,早成了他数不清第几房的姨太太。索性顾司令不好南风,对方在戏台上装扮得再好看,可一想到他是个彻彻底底的男儿郎,身上的构造和自己一模一样,便叫顾司令犯了恶心。

顾司令玩笑地道:“唱两句,我便不杀你。”

孟希声唱了,他捻了个兰花指,提气便来:“你问我那蟊贼是哪一个,我只消说了他的孽性你便知道。他身穿大红袍,光天化日行霸道。他抢人钱财挂树梢,心如虎狼似鬼妖。他胡作非为终有报,怕他难逃天理昭昭。似他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千古少,枉披着人皮在今朝!”

读书先生差点要脱口喊好,转眼看见那玉面修罗一张脸阴得滴墨,冰凛凛的脸颊阴森可怕。

孟希声挨了几十鞭子,沾了盐水,竟没把他打死。先生偷药来给他擦,叹息说那玉面修罗有心放你,恐怕是要慢慢折磨你,又警告孟希声也要学会低头,过刚易折。孟希声伤得头晕眼花,没听清他说什么,只在昏沉之间做了好几个梦,每个梦都与方无隅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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